她將信將疑,盯著他的眼看了半天,卻隻見冷意森森,倒是先敗下陣來。
管他是誰呢?反正……
“時辰不早,百鶯宮的秀女該到蘅蕪苑學習宮規禮儀了吧?”他似是漫不經心的說道。
她急忙抬眸看天,但見日影移動,已是接近酉時,急忙起身要從山上跳下。
腳下吃力,再牽傷處。她不禁“哎呀”一聲,腿一軟,差點栽下山去……
腰間忽然一緊,緊接著靠近一個冰冷卻結實的胸口,還有著若有若無的幽香。
那是什麽香氣?淡淡的,甜甜的……
她的臉腮頓燙。
即便是前世,她也沒有同男子如此接近過。她連忙掙脫開來,忍痛站穩,迅速下山。
她的腰……那麽細,那麽軟……他略有怔忪的盯著自己的手,又看向她……
一掌寬的霧紫腰帶束在纖細如縷的腰間,隨著她的忙碌在雪青色束腰羅裙一側飄擺翻飛,竟好似要攜著她乘風而去……
他見她拎起潭邊的步青雲錦鞋,一瘸一拐的往假山裂縫處走來。
他神色一僵……難道她還打算從這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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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又是因為那些似是永遠也解決不了問題爭執起來,一怒之下來到靜*香園。
心情不好的時候,他都會來到這,無他,隻想一個人靜靜的待著。
他喜歡這裏,不禁因為此地人跡罕至,更因為四麵環山,似是與世隔絕,因為潭水幽澈,會撫平煩躁狂亂的心。
坐在這玉秀山上望著漱玉潭出神,心裏開始懊悔。明明知道爭執亦是結果如常,他卻仍按捺不住。多年下來,他的殘酷無情喜怒無常已是盡人皆知,而到頭來他得到了什麽,改變了什麽?就像這潭水,即便你丟個石子也僅僅能濺起幾點水花,最後還是歸於平靜。
罷了,罷了。
他苦笑,既是沒有翻雲覆雨手,又怎能希圖締造清明?隻可惜擁有這樣一雙手的人,卻聽之任之,甚至推波助瀾……
怒火又起。
此時,旁邊突然傳來異響。循著望去……竟是個人,隻露出一隻胳膊撐著太湖石用力,看樣子是卡在了縫隙中。
他就奇怪了,那邊有門卻不走,這是什麽愛好?
終於見那人費力擠出,又拍了拍衣上塵土……原來是個秀女,她怎麽不老老實實待在百鶯宮到這幹什麽?
看樣子她並沒有發現他,因為她展現給他的始終不過是個纖細的背影。
他看著她坐在潭邊,好像還很開心的樣子,後來竟唱起歌來。
那是首很輕靈的曲子,聞之令人心境如水,如沐清風。於是也不惱她打擾了自己的清靜,她唱她的曲,他自顧他的出神。隻是她突然又喊又叫蹦跳起來,還差點栽到潭中去……莫非是羊角風發作?又或者是一種奇異的舞蹈?
他冷笑,這屆秀女還真是人才輩出!
然而未容多想,便好像有什麽東西直衝他飛來。
難道是刺客?
他目不轉睛,氣運指尖,等待最後一瞬將暗器彈開並擒拿刺客……他一向是這樣,不到關鍵時刻,斷不出手!
而當他看清那飛過來的可疑之物竟是一條甩著尾巴怒氣衝衝的小魚時,他一時失去了判斷能力,況此物的飛行速度絕不夠資格成為暗器……隻是短暫的猶豫,那魚便不偏不倚的撞上了他的腦門,然後跌到他的袍擺上歡騰跳躍,緊接著那個秀女也奔了上來……
他真想製止她那亂拍亂打的貓爪子,因為……她到底知不知道什麽是男女有別?
他是應該一腳將她踹下去的,可是看到她抬起水靈靈的眸子小臉通紅的望向自己時,他驀然改變了主意。
“你弄死了皇上最愛的小火龍,該當何罪?”
他成功的在她眼中看到恐懼,心底的鬱悶頓時消散大半,甚至有幾分得意。
他惡作劇的留下了她,卻也不想真的將她怎樣,隻不過是她的局促忐忑很好的平衡了他的抑鬱憤懣,而且片刻之後,他竟忘了她的存在。
可是她……隻一會工夫就忘記了危險,竟弄起了他的頭發,他從未見過如此大膽……不,是如此粗心如此健忘如此迷糊的女子。他身邊的,他所欣賞的,也是能與他相稱的,都是心思縝密耳聰目明的女人,時刻揣度他人的心意,時刻謀算自己的利益,笑容恰到好處,眼淚亦物有所值,哪像她……
他不知該如何定義眼前這個女孩,她難道就真的如所見這般思慮單純率真無邪?他不是沒遇到過笑容越天真心地越邪惡的女人,可是那一句“活著”卻又似充滿了艱辛與無奈,是那麽真實而深刻,又是那麽堅定而昂揚。的確,人生在世,可不就是為了“活著”,關鍵是怎樣才能做到“活著”,更是“好好活著”。
而最沒有想到的是她居然是蘇江烈的女兒,蘇穆風的妹妹,如此……倒真是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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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角微牽,不動聲色的看著她於縫隙前止步,轉頭望向出口……又向出口走了兩步,停下,遲疑的看向他,纖巧的唇瓣動了動,似是欲言又止。
他縱身躍下,於是清楚的看到了她眼中的驚歎。
“我……不認得回去的路。”
那日在太極殿她好像便是這般說的。
他忍笑。奇怪,一向冷漠的他今天已經不止一次有發笑的衝動,而且話也好似多了些……
此刻卻不語,隻拂袖向出口走去。
她遲疑了片刻,跟了上來。
她便這樣相信他?是不是有點太輕信於人了?難道是因為他認識蘇穆風的緣故?如此,竟莫名有些懊喪。
“我還以為會有人來找我……”
可能是覺得勞煩了他,她像是自言自語的解釋著。
的確,一個秀女走失了這麽久卻不見百鶯宮有任何動靜,若是真的出了什麽事……她們是不是已經想好借口來搪塞了?看來不僅外廷有待整飭,這後宮也需嚴加管理了。
他心下想著,不禁疾步如飛,穿過一道垂花門後,忽發覺身後一輕一重的腳步聲不見了。
回頭,但見那纖細的人影已變作一個模糊的小點。
既是跟不上,就不會喊一聲嗎?
心下火起,本想飛身回去訓斥一番,卻止住腳步,立在垂花門邊,冷眼看她。
微風拂過,一淺霧紫的物件落入視線……竟是那條絲帶,還牢牢的綁在他的那縷頭發上。
唇角微牽。
有兩個藍衣小太監路過,見了他,又見是這副表情,大驚,忙要請安,他揮手免了。他們自是不敢多嘴,又瞧了瞧他目光所向,麵露疑色,可見他冷麵如冰,不禁哆嗦一下,隻道自己剛剛幻覺,急急溜了。
她終於一瘸一拐的走近。
看著她眸中泛起的感激與歉意攪動水光點點,心頭不覺一軟。
再看她的腳下……她竟然拎著錦鞋,一隻腳隻著羅襪走在草地上,另一隻腳上包裹著的薄絹已滲出幾點淺淺的紅。
眉心微蹙。她還真有幾分特別,若換了旁的女子,怕是早就坐在地上不肯移動半分。記得剛剛發現自己受傷時,也沒有驚慌失措,聲淚俱下,而是分外鎮定的簡單包紮,技術熟練。
她到底是不是王府之女?即便是身為庶出也不至於如此自食其力吧。
而且她仍舊沒有穿鞋,還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難道連這點起碼的規矩都不懂嗎?她難道不知道女人的腳是不能隨便給人看的?幸好是遇到了他,若是換了……雖然近些年天昊風氣大開,然而有太多的事卻是他一向看不慣的。
心火再起。
不過看在她受了傷的份上……
一個“背”字未及誕生便被扼殺。的確,一個堂堂的王爺背著個秀女在宮裏亂跑成什麽樣子?
“沒事,你在前麵,我能跟上。”
她倒很善解人意。
又過了幾道垂花門,停在一道曲廊前。她臉上明顯的興奮在告訴他,她恢複記憶了。
他有一絲莫名失落,但不得不止住腳步。
她謝了他,踏上回廊。
他黯然轉身,卻聽她在身後喚道:“哎……”
遲了片刻,又道:“你不會把小火龍的事告訴皇上吧?”
驟然回頭,對上她的小心翼翼。
良久,終忍不住大笑出聲。
他早已忘記此事,卻不想……
她的期盼轉作懊惱,卻不肯離開……還沒有得到他的回應呢,看在蘇穆風的麵上,他應是會放她一馬吧。
討厭,笑夠了沒有?就算你笑起來很好看也不至於這麽無法無天吧。
的確,他的笑容很好看,仿佛寒雪遽然消融,仿佛冰山折射日暉,而因了原本的冰冷,竟有驚豔奪目之感。可是……
她承認自己是貪生怕死,可也不至於被如此嘲笑吧。
“若要我不告訴皇上……七日後,午時,靜*香園見。”
說著,揮袖欲走。
“我不認得路!”
耳邊立刻傳來她的拒絕。
他頭也未回,雪色長袍在陽光下分外耀眼:“我會幫你記得的!”
看著他翩然而去,她皺起眉頭……不過是死了條魚,竟像吃定了她一般,該死的!
然而在另一條細石子路上,宇文玄蒼負手前行,隱於寬袖間的長指繞著一條淺霧紫的發帶,剛冷的唇線少有的帶著一抹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