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一網打盡!”蘇錦翎眉心一緊:“王爺的話讓奴婢忽然覺得所謂天下不過是一張大網,所有的國家……大如天昊,小如肅剌,均布於網上。東征東哲對天昊隻是件小事,卻是牽一發而動全身……”
宇文容晝微眯的眸子驟然一展,唇角微牽。
“奴婢不敢想象那將會是一種生靈塗炭的場麵。而最令人擔心的是,一旦兩國開戰,無論勝敗皆有損傷,且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天昊國力日盛,難保不有人全心覬覦,隻待時機,若是被別有用心者趁機利用……”
天昊若是東征東哲,即便打著討逆的稱號,實際也是一種侵略,若有人扮作正義化身號令天下……這種事在戰爭史上並不少見。
“這些都隻是奴婢的猜測,或許一切尚遠,然而有一件事卻是迫近的。一旦戰事發動,皇上便真可安於皇城高枕無憂嗎?勢必要夜以繼日操勞戰事,關心軍情,熬心費神。皇上乃一國之君,如此皇上便不僅是您一個人的身份,而是萬民心之所向。所以,皇上即便不關心自己身體安康,亦要為天下萬民珍惜自己……”
宇文容晝心下一震。
曾有個女人亦曾對他這般說:“皇上為什麽一定要連年征戰,還要禦駕親征?豈不知皇上不僅是您個人的皇上,還是妾身以及天下萬民的皇上……”
於是她陪他征戰沙場,為的不是浴血殺敵,而是擔心他,保護他,以至於為他擋了致命的一劍……
二十餘年過去了,那個女人的容貌已漸漸模糊,他不得不時常對著畫像回憶她的分毫,然而此刻,他仿佛看見她真真切切的出現在眼前……那清澈的眸子,那憂慮的神色,那固執的堅定……
就像他初次於明霞苑見到她,那個名字此番幾乎又要脫口而出……
紫嵐……
卻是那麽巧,是天意嗎?
花朝節,明霞苑,茶花旁。
他看著那個跪在地上的小宮女:“你就是雪陽宮的宮女蘇錦翎?”
她驚愕的睜大水靈靈的眸子:“你認識我?”
七夕夜,熙水湖,月橋上。
一個紫衣少女竟以一人之力打跑了幾個調戲良家女子的惡棍,那惡棍逃走時惡狠狠道:“多管閑事!尤紫嵐,你等著!”
微服私訪的他被那少女一雙靈動的眸子和颯爽英姿所吸引,不由自主的跟隨其後,穿了好幾條街竟被其視為無物,年輕氣盛的他後終忍不住喚那個名字:“尤紫嵐……”
她驚異回眸,上下打量他:“你認識我?”
怎麽會如此巧合?怎麽會……
眾人則無法感知皇上心底正波瀾翻滾,因為他們正集中精力研究蘇錦翎。莫非已意識到此前過於囂張,於是心生怯意,此番以關心龍體安康急於挽回嗎?
於是皆將目光匯聚於蘇錦翎臉上,但見其神色端凝,無一絲懼意,隻定定的望著皇上,目光如水映月。
良久……
“朕記得你似是沒有讀過書……”
皇上的這句自言自語讓鎮定自若的蘇錦翎長睫一顫。
糟了,剛剛情急之下是不是說出了什麽高深之語?
她立即按回放鍵,一時間長睫微顫,目光頻閃。
“‘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出自《尚書·五子之歌》。牽一發而動全身……應是化用了蘇軾的《成都大悲閣記》吧?一將功成萬骨枯……有意思。”宇文容晝鷹眸微開,睇向蘇錦翎,語氣竟是不急不慍,似還帶著一點玩味。
記憶恢複,其實那些詞句她不過是覺得合適就順手拿來用了,是前世寫作文的習慣,如此一可湊字二可論證觀點三可顯擺見多識廣,於是每每作文恨不能將所會的都搬出來鋪在紙上,剛剛一番言論……其實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可是若放在一個“目不識丁”且於清蕭園幽禁十五年的小宮女身上……
“奴婢隻是……”
要不要說是因了賢妃娘娘調教有方?可是古代女子多被勒令遠離政治,若如此,會不會讓賢妃娘娘受到牽連?她隻圖說得痛快,竟出了這麽大的漏洞,要如何修補?
“果真是‘女子無才便是德’啊,這便是你的德行了?可是朕也記得似是沒有說什麽要發動戰爭……”
宇文容晝忽然自己轉移了話題,然而如此更為嚴重。
已有冷汗滲出。
莫非她是會錯了意?剛剛的確是宇文玄錚說望遠鏡將會用於戰事,而襄王立刻請上允其掛帥出征……
她拚命回憶,她記得……依稀記得……宇文容晝似有點頭之意……難道……
“隻是是否發動戰爭全在皇上的一念之間,萬民性命亦係於皇上的一句金口玉言……”
“金口玉言?朕忽然發現朕的金口玉言不及你的一番慷慨陳詞,果真是巾幗不讓須眉啊……”
皇上此言與他的神色一時均難辨喜怒,眾人皆屏氣斂聲等宇文容晝做最後決斷。他們覺得眼下的蘇錦翎就像是隻夾子上的小老鼠,隻等被卸下來喂貓。
“蘇錦翎,你可還記得,初時朕還問過你想要討何獎賞?”
蘇錦翎緩慢回憶,記得似是有此一說,於是點點頭。
“朕曾想,若此物能在戰場上發揮作用,但凡攻下一城,便賞你黃金百兩。如此,可是為你方才之言有所悔意?”
蘇錦翎想了想,搖搖頭:“其實奴婢方才隻是不願這與奴婢有關係的東西成為殺人的工具……”
的確,當她看到宇文容晝似有點頭之意時,頓覺手中那金光閃閃之物麵目可憎,那耀目的金光竟似對她自作聰明的嘲笑,而她……雖然雙手不曾沾染鮮血,卻是個十足的劊子手!
“若是奴婢的獎賞建立在他人的血肉之上,奴婢會良心不安,夜夜噩夢,生不如死……”
“若是朕因你出言不敬下令將你處死呢?”
“奴婢會懇請陛下饒奴婢性命……”
有人笑出了聲,自是太子。
“既是怕死為何又要冒犯龍顏?”
“螻蟻尚且貪生,何況人?怕死,是因為心有所念,因為心有所念,才會更渴望生存。奴婢此生無大誌,惟願活著,進而好好活著。奴婢覺得天下大多是如奴婢這般的普通人……怕死,隻渴望安寧。既已是如此低微,為什麽不滿足這樣一個小小心願呢?”
“你覺得朕會滿足你這個小小心願嗎?”
宇文容晝聲音極輕,卻在這個靜寂的殿堂裏蕩著震懾的回聲。
“奴婢覺得皇上並無殺奴婢之意……”
“為何?”
“皇上若想殺奴婢早就令人拖奴婢出去了,而不是問奴婢這許多話……”
“哈哈……”宇文容晝放聲大笑:“朕一直以為你是個老實膽小的丫頭,卻不想心裏卻也有這許多彎彎繞。如此,即便前嫌不計,朕是不是可以就這個判你個妄自揣度聖意之罪?”
蘇錦翎垂下眼簾:“奴婢還是覺得皇上不會如此……”
“為何?”
“因為皇上是明君……”
聲音小若蚊蚋,卻逗得眾人都笑了。
“此前還見你振振有詞,輪到為朕歌功頌德卻隻是這麽簡短的兩個字,聲音還是這般小。再說兩句,朕就恕你無罪……”
蘇錦翎漲紅了臉:“奴婢說不出來……”
的確,她很少能說出討人喜歡的話來,縱使心中百感交集,輪到嘴邊的也隻有簡單直接的一句。然而即便如此,仍有人會懷疑她別有用心,譬如太子。
怪不得總是一副目空一切的模樣,原來也不過是個隻會對皇上拍馬逢迎的奴才!
宇文玄晟冷笑。
“皇上,雖隻是區區兩個字,卻是概括了皇上的英明神武,豐功偉業,簡單而不失深邃,實是最為恰切的兩個字,正如‘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就像畫蛇添足……”
“朕看你才是多此一舉!”宇文容晝笑道:“你這舌燦蓮花之能事閑來也教教這位錦翎姑娘,省得她一開口就得罪人。對了,朕記得你平日似是對她……”
“皇上……”
吳柳齊急忙打斷皇上的話,雖然這是大不敬,可是宇文容晝看著他飽經曆練的麵皮竟然也漲作紅色,忍不住哈哈大笑。
吳柳齊也不知是怎麽了,剛剛竟也為她的不敬逆上而擔心,此刻又為她的脫離險境而慶幸,莫非她真的如這段時間宮中所傳言的會什麽魔法?
“蘇錦翎,朕再問你,依剛剛襄王所言東哲一事,該如何去做?”
若是蘇錦翎足夠聰明,她應該說“國家大事,豈容奴婢在此多言?”隻是她被今日的起伏變幻弄得暈頭轉向,還為皇上的不究之恩而暗自慶幸,於是此刻脫口而出:“嚴防堅守,寸土不讓。敵不犯我,我不犯人!”
女人就是女人,隻會老守田園,難堪大用!
宇文玄緹不屑的乜了她一眼:“長此以往,老虎也養成了老鼠!”
蘇錦翎看著案下飄垂的流蘇:“生於憂患,死於安樂!若心中常有憂患意識,自是不會放鬆懈怠!他國的虎視眈眈,便好比叮在馬腿上的牛虻,有了危機感,才可令國與民奮發圖強,勵精圖治。如若天下果真一統,難免會生出安枕無憂之心,豈非得不償失?若想使一根線變短,不一定要剪斷它,隻需拿出一根更長的線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