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玄瑞一向不拘小節,宇文容晝早習以為常,隻搖頭笑道:“朕怎麽生了你這麽個兒子?”
“父皇,難道您不引以為傲嗎?這回受災最重的四地都是我瑞王府出糧救濟,兒臣還派人去教他們如何在冬天也種出好吃的蔬菜,連國庫的糧食都省了,以後每年還可多上繳賦稅……”
有心人早已聽出這是典型的功高蓋主。
宇文容晝眉心不動聲色的一皺,卻又笑了:“如此想讓父皇賞你點什麽?”
“嘿嘿,兒臣不要任何賞賜。兒臣能為父皇解憂是兒臣應盡的孝道,也是兒臣的無上光榮,隻要父皇不嫌兒臣胡鬧便好。”
“既是蝗災漸定,瘟疫一事亦是虛驚一場,各地遞上的折子說抓住了蓄意鬧事的幾個頭領,暫無民變之憂。你們幾個辛苦多日,回去休息吧。”
“謝父皇!”
眾皇子揖禮欲退。
宇文玄緹此番亦是救災有功,皇上對他也多有褒獎,然而他忽然發現太子今日竟沒有以慣常的挑釁不屑對他,不覺大為驚奇,可當他轉頭望去……
坐在皇上身後的太子正若有所思的看著蘇錦翎,眼神已經渙散……
他不禁唇角一勾。
眾人紛紛退下,皇上卻叫住宇文玄桓:“朕一直想給錦翎找個先生,卻原來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從明日起,你就來清心殿給錦翎講習吧……”
宇文玄晟收回心神,自椅上跳起:“父皇……”
“你還有什麽好說的?白白耽誤了這許多日,簡直是誤人子弟!”
“可是父皇明明……”
“兒臣遵旨。”宇文玄桓已領命而去。
吳柳齊看著太子氣急敗壞,強忍住笑送文定王出去。
“錦翎,這個先生可還滿意?”
蘇錦翎剛要開口,宇文玄錚就探進個腦袋,小聲叫道:“錦翎,錦翎……”
皇上今日心情大好,也沒訓斥他,隻揮了揮手,宇文玄錚就蹦進來捉了蘇錦翎跑出去。
“幹什麽?”
“不是我找你……”
宇文玄錚帶她進了園子,見後無來人,方嘿嘿一笑,掉頭跑了。
“哎……”
這個宇文玄錚又在抽什麽風?
轉身欲走……
“錦翎……”
蓊鬱的樹後閃出一個冰色人影。
“奴婢給王爺請安,王爺……”
“不是說以後見了本王不必拘於俗禮嗎?”
蘇錦翎咬咬嘴唇,看著漸黑的天色,還有這靜寂幽深的園子,不動聲色的往後退了一步:“王爺找奴婢有事?”
看著她警醒的樣子,宇文玄逸無奈一笑,暗自搖頭。
自袖中取出一物,遞給她。
她懷疑的接了過來。
朦朧夜光中,一隻巴掌大的木頭小鳥停在掌心。細看去,竟是隻鴨子。
她有點窘。
這是隻展翅飛翔的鴨子,頗有些雄鷹的氣度。鴨子的背上還馱著個人。
光線太暗,隻能依稀辨出那是個女孩。
現在但凡與鴨子有關的好像都是……這個女孩該不是她吧?
而這個創意難道是……神鴨女俠?
耳邊傳來兩聲輕咳,抬眸對上宇文玄逸少見的尷尬。
他避開目光,看向遠處:“這個……這個是一個人送給本王,托本王轉交給你的。他很……很感激你。方才我見三哥將你畫得那樣美,就沒有……你,會不會覺得它不好看?”
他轉了眸子看她,慣有的清冷與春意皆不見,隻有隱隱的緊張。
思及宇文玄瑞的有口無心,她驀然明白了這個物件的來曆。
心下微微一震,自知接受此物有些不妥,然而……
“這個木雕很好看……”
隱在袖中緊攥的拳隨著心裏那根弦的崩斷忽然一鬆,笑意頓時浮到唇邊:“真的?”
印象裏的清寧王總是在笑,或悠閑或狡黠或狂放或淡然或從容或意味不明,卻從沒有笑得如此刻這般開心。
淡淡的月光從雲縫間卸下,落在他的臉上,身上,如洗濯一般滌去一路風塵,澆灌著與生俱來的清貴高華像月下曇花一般緩緩綻放。
她有一瞬間的恍惚,這個恍若謫仙般的人物似是在哪見過,然而絕不是十年前的清蕭園,好像在更早的時候,早到……她根本就不記得那是什麽時候。而此刻的相對,竟也好似熟悉,好像在一個被她遺忘許久的夢裏發生過……然而,她又怎會夢到他呢?
這種奇怪的感覺隻是一閃即逝,快得仿佛從來沒有發生過。
“錦翎……”
“王爺剛剛說什麽?”
笑意一滯,轉瞬又是光華照人:“我也忘了。”
她牽了牽唇角:“王爺若是無事,奴婢告退了。”
未及他應允,她已疾步離去。
月光將那舉世無雙的身影淺淺的鋪在地上,他就那麽靜靜的立著。良久,方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然而唇角卻依然勾著一抹笑意。
至少,她接受了,不是嗎?
自皇上下了旨意,又有所謂的傳說傳往各地,他便知,這傳說中的仙女便是她,而那關於鴨子治蝗的主意也定是她出的。因為他飽覽群書,尚不知蝗蟲竟可這般治理,而她……便是源自異世的記憶吧。
雷電……昏迷……白玉蓮花……
他派福祿壽喜秘密調查,尋到了空空大師,也便得知了一切。
宇文玄蒼,你果真對她一片情深!
相比下,忽然覺得自己十分黯然,就像他看到宇文玄桓那幅精彩絕倫的畫作時,黯然又加重了幾分。
那是怎樣一幅畫,他無法描述,但卻可以肯定,若是作畫者沒有全心全意愛著畫中的女子,是無法將其神采不遺一分的鋪撒在紙上的,尤其是那雙眼睛,無論你站在哪,都好像在默默的看著你,明眸流輝,波光流轉。
那隻木雕,他刻了許久,又細心的打磨了,隻想著找個什麽借口送給她。而當他看到她望向宇文玄蒼的眼底驟然爆發的炫目光彩時,當他看到宇文玄桓那幅傾注了心血的畫作時,他忽然想要放棄了。此一生,還從未有如此沮喪低落的時候,隻覺得一切都是那般無色,而自己更是灰蒙蒙的一點。
被背景深厚的皇子欺侮,被勢利小人嘲笑,於千軍萬馬中陷入困境,都沒有讓他這般沮喪,這般喪失希望,因為他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贏過他們。而今天……
若不是玄錚,他不會有勇氣站在這裏。
可笑,他何時這般膽小,這般懼怕過什麽?可是當鼓足勇氣將那木雕遞給她時,他真的怕了,怕她不接受,怕她毫不隱晦的告訴他心裏有了別人。
他的拳攥得緊緊的,刻刀在手上留下的傷痕盡數崩裂。他能感到有血流出,卻不覺得痛。
然而……
“這個木雕很好看……”
隻這一句,便足以讓他心花怒放。
雖然她還是逃了,不過……
慢慢來,他有耐心!
夜風沁涼,捎帶著難得的濕意,拂過他的袍擺。
月餘未歸,不知帝京的夜竟是這樣涼了。
他微仰了頭,深吸了口氣,閉上眼,一動不動的立在空寂的園中,聽蟲聲輕吟。
仿佛有一點清涼落在臉上。
與此同時,似有一把劍迅速劈開天地之交,利刃劃過,星芒驟亮。
要下雨了?
今天果然是個好日子呢!
然而當雷聲隨後陰沉滾來,參天古木在其怒吼下瑟瑟發抖之際,他不禁脫口叫道“不好!”拔步向園外奔去。
然而,就在一棵古樹下,就在密林深處,雖然是那麽微弱的一抹,卻仍深深的刺中他的眼,刺入他的心。
電閃雷鳴,狂風卷地,暴雨傾盆。尚在路上的宮人紛紛奔跑躲避,無人注意那微弱的一抹,隻有他,穿過重重雨幕,穿過層層光閃,清晰的,真切的看到那刺眼的一幕。
一襲雪色,裹著一縷清逸的雲霞,靜靜的停在暗黑之中。隔著雨幕,隔著紛亂,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狹小,卻安寧。
他曾無數次設想過他們在一起的樣子,於是無數次的輾轉難安,無數次的對月興歎。然而當這一刻如此真實如此赫然的插入眼底時,心在猛烈的震顫之後,頓時被暴雨打成篩子,所有的難過,憤懣,不甘……就這樣溜走了,留給他的,隻有一片空茫。
悶了一夏的雨仿佛要借今日盡情宣泄它的激情。
風打著斜的掃來,卷著雨簾撲在他身上。
視線一次又一次的模糊,卻依舊執著的望著,心間的火熱被一層又一層的衝刷,卻仍堅定的立在那。
隻差了一步,對嗎?又是隻差了一步……對嗎?
玉秀山那次他便遲了,為她以心頭之血鑄就護身蓮花也遲了,而今……是要一直遲上這一步,對嗎?
既是遲了,為何又要相見?是為了讓我麵對這永遠的一步之差嗎?
唇角習慣的浮上笑意。
雨水重重的擊在他的唇邊,卻無法衝去那近似妖冶殘忍的笑。
終是他閉了眼,被雨衝洗的容顏瞬間顯得無力,好似枝頭垂下的玉簪花。
雷電漸歇,隻暴雨鋪天蓋地,狂風橫掃。
漆黑掩了那雙身影,單調的雨聲裏,他踽踽獨行,一襲冰色在扯天扯地的暴雨中破碎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