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力經過這一番折騰,已經順著汗氣排出體外。
她有些清醒,又有些迷糊。
她好像聽到有人說話,卻在識得“心甘情願”四個字之後腰間一麻,頓時失了知覺。
宇文玄逸撈起那正溜下去的身子,抱緊,下頜摩挲著她的額發。
良久,歎了口氣。
一慢四快五聲更響已過許久,天雖還未亮,但是他知道自己該走了。
她的脈搏已恢複正常,藥力全散,接下來便是調養了。
他很想將她從冷水中解救出來,然而……
將她重新擺作初時的姿態,看著她熟睡的依然帶些委屈、不解的麵容,忍不住以指輕劃那冰冷的腮,勾起小巧的下巴,輕輕印上一吻。
有多麽的不想離開,卻不得不離開,什麽時候,才能讓他安然的守著她,共同等候每一個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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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輕響。
一個影子飄了出去。
隻是眨眼的工夫,若是有人看見,怕也會以為是調皮的風掀了雕花的窗扇。
一點水跡留在紫檀色的窗欞上,劃過一道蜿蜒的濕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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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後的蘇錦翎絲毫不記得這其中的關節,她的記憶停止於在射場中太子教她射箭的一刻,而那個幾乎被射殺的小太監好像隻是夢中出現的驚險片段。唯一讓她不解的是右耳上的墜珠耳墜不見了,那是宇文玄蒼送她的,一直不曾離身,即便是與他生氣、鬧別扭,都從未想過拿它出氣,可就這麽丟了。
她曾去明華苑尋過,可是明華苑那麽大,騎射大賽留下的混亂又早早被宮人清理了去。她亦去內務府查了當日清理雜物的宮人的名字,逐一問去,均被告知根本就沒有見過一隻墜珠耳墜。
那日,當她再去明華苑尋找無果準備離開之際,碰到了宇文玄蒼。
她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那,這毫無預料的相遇讓她陡的一驚,也曾暗想他是不是特意來尋她的,可是見他一臉肅然,定是還為了那隻木頭鴨子在生氣,而且她又弄丟了他送的耳墜,心下愧疚,也沒有說什麽,低著頭就走了。
樊映波見她鬱鬱不樂,少有的安慰了她:“你瞧你這幾樣首飾,整日不離身,不僅人知道你喜歡,鬼也瞧出來了,說不準,就是趁你睡覺的時候偷了去……”
樊映波脾氣古怪,就連安慰的話都那麽與眾不同,蘇錦翎當即打了個冷戰,摸摸空落落的耳朵。
會嗎?因為鬼月的關係?
“怎麽不會?你知道我那天回來看見了什麽?”樊映波抿唇一笑:“地是濕的,床是濕的,窗子上也沾著水,也不知你泡個水怎麽弄出這麽大一場麵?”
蘇錦翎隻知那天莫名在明華苑暈倒了,然後醒來已在床上,據說是得了什麽急症,為了醫治在冷水裏泡了一夜,連唇上都破了個口子。
可既然是暈了,怎麽會將屋子弄得混亂不堪?難道……真的有鬼上身嗎?
再打了個哆嗦。
而且……這幾日,每每入夢時分,都好像聽到一個聲音在對自己說“心甘情願”。
“映波,真的……真的有鬼嗎?”
她一時忘了,自己是怎麽來到的這個時空。
“這世上有沒有鬼我不知道,就怕是人心裏有鬼。”
樊映波說著,瞧了她一眼。
她隻覺那目光意味深長,卻又不知到底所指為何。
“別多想了,早點休息吧。盂蘭節就快到了,宮裏怕是有安排,到時若是請了和尚道士的,不如讓他們為你驅驅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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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五,盂蘭節。
蘇錦翎對這個日子的最深記憶不是來自去年曾隨賢妃去甘露寺進香,而是……去年的七月十四,與宇文玄蒼初次離別,她隻當他是陪煜王去嵐曦寺修身養性,卻不想,他用心頭之血為她鑄就一枚可避雷電之禍的白玉蓮花。
去年此時,她尚不知宣昌就是玄蒼。這一年,發生了多少事,回想起來,每個畫麵都是那麽的觸目驚心。然而無論怎樣,這一年畢竟已經過去了,有誰知道明年又會如何?
逝去的,尚無法把握,未來的,又何從談起?
她摩挲著掌心的白玉蓮花,深深的歎了口氣。
織錦門簾一掀,樊映波打縫隙處露出半張臉:“錦翎,賢妃娘娘要你去清音閣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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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三十二年的七月十五,賢妃照例帶領後宮女眷去甘露寺設壇進香,而因了端午節時的流血事件,宮中時常有人說見到不幹淨的東西,於是此番又請了寺院僧人進宮做法事。已是忙了一天,現於天音閣擺戲,唱的是應時的曲目《目連救母》。
蘇錦翎因為這幾日輪值在璟瑄殿也便沒有跟著去進香,這會天色幽暗,她穿梭於飄飛的畫有各種奇怪符號的長長的黃幡中,頗感覺幾分詭異。
“哎……”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喊,嚇得她直接跳起來。
“別怕,是我。”
宇文玄錚打黃幡後蹦出來:“我都跟你好久了,擔心你害怕一直沒敢出來,這才喊了一聲,你就怕成這樣……”
蘇錦翎沒好氣瞪他一眼,扭頭繼續走。
“你著什麽急嘛?生我氣了?”
宇文玄錚疾趕兩步攔在她前麵。
“八殿下,賢妃娘娘還在天音閣等著奴婢呢。”
“賢妃娘娘啊,”宇文玄錚撓撓頭:“其實是我叫你出來的。”
蘇錦翎瞪起眼睛。
“你別生氣,”宇文玄錚急忙解釋:“我是聽說你病了,這段時間又被罰禁足……”
“你怎麽又被禁足了?”
宇文玄錚不好意思的笑笑,猶豫片刻,恨道:“還不是因為玄朗那混蛋?”
蘇錦翎眨眨眼:“莫非是……”
宇文玄錚憤憤點頭:“那小子,竟然上父皇跟前告我黑狀!”
“就許你給人家下巴豆,還不讓人家……”
“錦翎,你怎麽向著他說話啊?”
“奴婢不是向著他,而是……”
“錦翎……”
一個小宮女氣喘籲籲的跑來:“娘娘讓我來找你,還好,在這碰上了。”
“去哪?”
“天音閣。”
蘇錦翎回頭瞧了宇文玄錚一眼。
他有些發懵,自言自語道:“我這話怎麽這麽準呢。”
再抬頭,蘇錦翎已經走遠了。
“哎,你早點回來,我就在這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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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音閣,確切的講是一座兩層高的大亭子。
金頂紅柱,富麗堂皇。四麵通風,景色怡人。
此刻,宮燈高照,流華燦燦,銅台紅燭,浮光盈盈。
身著華麗宮裝,各色錦繡上勾勒金絲銀線點綴碎晶米珠的妃嬪們按位次坐於廳內,輕聲細語間,繁複發髻上朱釵搖曳,勾出一抹又一抹霧一般的華彩。
蘇錦翎由小宮女引著向坐在二層前台的賢妃處走去。
一路上,隻聽得裙裾窸窣,環佩叮叮,竟蓋過了戲台上的清音細唱。
賢妃見了她,拉了她的手仔細端詳,回眸睇了宇文容晝一眼:“皇上,妾身把錦翎交給皇上,皇上怎的將她餓得這般瘦了?”
賢妃慈愛寬宥,平日說話亦端莊有禮,這種略帶戲謔的口吻蘇錦翎還是頭回聽到。不僅是蘇錦翎,就連宇文容晝也大覺訝異,不禁輕笑出聲。
賢妃也沒再多話,囑蘇錦翎貼身站著,滿亭子的人都目不轉睛的盯著台上那出每年這個日子都要唱上一回的戲。
蘇錦翎對著台上的五光十色看了片刻,便微微移目。
台下皆是皇子,各帶家眷按位而坐。
最為壯觀的自是東麵的紫祥宮一眾,幾乎占了半麵,花團錦簇金光流燦的都不知道把太子淹沒到哪去了。
最冷清的是偏後一方的清寧王,隻一人獨坐,旁邊立著個福祿壽喜還有一名打扮既不像宮女又不像姬妾的女子。
皇子十五歲時都要在宮女的引導下行成人禮,若是運氣好,就會封個位分。不過大多都是行了禮便被拋到一旁。聽說當年清寧王隻點了一名伺候他多年的宮女,而且開牙建府後就將其接至府中,隻是一直沒有名分,該不是她吧?
那女子似是感到有人在看她,微側了頭。然而依她的身份若是隨意張望尤其高台之上坐的都是貴人,無異於犯上。於是隻略微側了側,便又轉了回去。然而片刻後,她俯在清寧王耳邊不知道說了什麽,便見那背影閑淡的人猛的轉過頭來。
二樓這麽多人,蘇錦翎卻覺得他單單看向自己,不偏不倚的看向自己。
距離遙遠,看不清他神色如何,卻好像在笑。隻是微微一笑,便顛倒了滿目的流光溢彩。
心中莫名一顫。
她急急垂了目光。
再望去時,那冰色之人又是一副閑散悠然的背影。
她暗自吐了口氣,目光悄移,終看向南麵人員眾多卻異常安靜的一角。
一抹雪色正冷冷的嵌在那,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