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哀聲抱怨,不僅充斥了她白日所見所聞的每一處,也占據了她所有的夢。她一會看到歡燕口眼流著血的怒吼“你害死我了”,一會又被一群穿著白衣服的看不清臉的女人追,然後在蘇錦翎無聲的控訴中驚醒……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並不覺奇怪,怪異的隻是她的手,她的手一直在抖,不分日夜,無論她想什麽法子,那隻手都像嘲諷般的對她冷笑。
或許這些都不算什麽,眼下最關鍵的,最需迫切解決的,是她的肚子。
它正在一點點的長大,寬大的宮裝怕是就要無法掩蓋它的輪廓了,最近景怡宮裏的人都說她胖了,她總覺得她們在說這話的時候,目光有意無意的落在她的肚子上。
可是她該怎麽辦?她始終想不出好的法子來再弄點紅花,雖然麝香也有同樣的功效,然而對於璿貴嬪這樣一個求子心切的人,怎麽會允許她的宮人動用這種香料,保不準又要安上一個什麽罪名。可是這麽拖下去,肚子隻會越來越大……
想來想去……
或許,生下來,然後……
在她到處留心天欒城內究竟有什麽地方足夠偏僻足夠隱秘的日子裏,盂蘭節到了。
因為今年宮裏出了太多的事,弄得人心惶惶,所以今天的勾畫各種神符的靈幡比去年多了一倍,天欒城內到處黃幡飄飄,行走其間,偶爾會遇到自縫隙處忽然冒出的一個人來,自是均嚇了一跳,如此不像是要驅邪避難,安撫亡靈,倒像是要再嚇死幾個才肯罷休。
晚上,照例擺戲暢音樓,台上照例唱起應時的傳統劇目《目連救母》。
因了各色傳聞不斷,聽戲的人似也沒有什麽好心情。
宇文容晝麵色嚴肅,看似在盯著戲台,可連璿貴嬪的輕言細語都恍若未聞。
璿貴嬪最近盛寵空前,已補上了如妃空下來的位子坐在皇上身邊,不時撒嬌賣癡,全不顧皇上的無動於衷與其他妃嬪的側目。
她們都知道,璿貴嬪是想趁此機會再次懷上龍嗣,來鞏固自己的地位。
的確,在宮中,皇上的寵愛隻是一時,孩子才是最終的保證,而若是生了兒子,這位璿貴嬪的胃口怕是比誰都要大呢。
而太子自從蘇錦翎死後,已是屢屢“舊疾複發”,現將其禁足紫祥宮,即便今日擺戲,也不許他出宮半步。
眾妃嬪交換了下眼色,不約而同的冷冷一笑。
大約這笑足夠冷,璿貴嬪不由自主的打個噴嚏,未及喘過氣來又打了一個。
宇文容晝的目光便瞟過來。
璿貴嬪急忙捉住機會撒嬌,然而說話間已略帶了沉沉的鼻音,渾身亦是發冷,於是急遣了蘇玲瓏回景怡宮取披風。
蘇玲瓏本就待得不自在,那《目連救母》講的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句句唱詞都好像敲在她的心上,使她的手愈發抖得厲害,肚子也像得了感應般,一個勁的動。她不由自主的望向宇文玄晟的位子……
他自是不在,聽說又是為了蘇錦翎……
她心煩意亂,忽得了命令,忙匆匆的去了。
然而出門更加後悔,滿眼的黃幡,蒙著夜光來回飄擺,發出詭異的聲響。
她穿梭其間,黃幡便載著殷虹的神奇圖案接二連三的撲麵而來,有的牽住她的胳膊,有的纏住她的腰,似一條條柔軟的手臂糾纏她,挽留她。它們在她耳邊輕聲呢喃,說的是她聽不懂的咒語。偶爾,會有一道長幡飄然而起,恍若幽靈乘風遠去,轉瞬又落了下來,恰恰搭在她肩上,帶著一聲恍若隔世的歎息。
她感覺已經走了很久,卻好像一直在原地打轉,她撥開一道又一道礙眼的長幡,看到的卻是一層又一層柔軟卻堅定的阻攔,相似的長幡緊密相挨,此起彼伏,似是在呼喚她的走近,因為那飄擺的背後隱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一個她急切知道卻又害怕知道的秘密。
手仿佛感覺到了什麽,莫名其妙的抖得劇烈。
她急忙攥住它,焦急四顧。
仿佛是個圈,將她困在其中,無論她如何努力,這個圈都會如影隨形。
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鬼打牆”?
她收回就要撥開一道長幡的手,可是就在手即將抽出縫隙的時候,忽然被另一隻手攥住。
那隻手冰涼,潮濕,仿佛是從陰森的地獄探出來,牢牢的抓住她。她甚至可以感覺到它的纖細,但卻是僵硬,僵硬得好像死人,好像在每個夜晚的夢裏跳出來捉住她的死人!
就在昨夜,她又夢見蘇錦翎了。夢見她坐在床邊,一言不發,卻握住自己的手,冰冷僵硬……
她驚醒,坐起,冷汗濕透寢衣。
她以為不過是個夢,可是薄薄的床帳外,有個女子正坐在桌邊,悠閑的喝茶。
自歡燕死後,福泠閣隻住著她一人。
她一把撩開帳子:“誰?”
室中空無一人,然而桌上的確擺著一隻茶杯,裏麵的水還是溫的……
她聽說每每七月十四的亥子之交,陰間鬼門大開,鬼魂們便來陽間遊走,有冤報冤,有仇報仇。方才那人衣裝,身形,姿態……雖是背對夜光坐著,卻是和蘇錦翎一般無二。
蘇錦翎……她來找她報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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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聲驚叫,急|抽了手,順撩開眼前障礙……
什麽也沒有,有的隻是如同鬼魅的抖動的長幡。
幻覺,一定是幻覺!
可是手上依然殘留著冷濕之氣,又漸漸現出一層陰沉沉的黑,任她怎麽擦都擦不掉。
是屍毒嗎?這麽說蘇錦翎真的是……詐屍了?
手抖得幾乎要脫離她的腕子,她握住它,它卻帶動她全身都跟著震顫,連牙齒都在咯咯作響。那層黑還在不斷蔓延,已擴散到腕部,正像蛇一般往衣袖裏探去……
都說一旦中了屍毒,全身就會一點點的潰爛,腐敗致死。
蘇錦翎,這就是你對我的報複嗎?是你自己不小心才會在求要紅花的時候被別人看見,是歡燕急於邀功請賞才把紅花端給了梁璿,是他們都懷疑你謀害皇嗣,關我什麽事?是梁璿要借機幹掉你,又與我何幹?你為什麽不去找她,為什麽要糾纏我?我沒錯,母妃說隻要是做了的事,便是對的。我沒錯,我曾經救過你一命,才讓你多活了這十幾年,難道你不應該把命還我嗎?我沒錯,我相信你才把一切告訴你,你不但沒有幫到我還給我帶來這麽多的麻煩,自從你死後,一切都不對勁了,你敢說不是你搗的鬼?如今還敢來報複我,可笑!
好,既是你詐屍了,咱們就不妨好好談一談,做個了斷!
既變了鬼,竟也厲害起來,這麽多的符咒都擋不住你,如此,要它何用?
她一把扯下身邊的長幡,可就在此時,四圍的長幡忽的淩空而起,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巨手將它們盡數收了去,不留半點痕跡。
遮蔽一去,頓時發現自己身處一片空地,頭頂是朗朗明月,有雲絲嫋嫋,四圍是古木森森,卻是蟲聲寂寂,仿佛有什麽恐怖在盯著它們,令它們不敢做聲,而前方……
雲絲拂過月輪,於半空播撒明暗。光影交錯中,現出一間小小的房屋。
她忽然發覺此地有些眼熟,再仔細一看,心下頓時一驚……
這不是梳雲閣嗎?她怎麽走到這來了?
因為最近太多的傳聞,她也時不時的潛到附近,偷偷觀察動靜,每每都見侍衛把守,可是今夜……
“姐姐,你是在找我嗎?”
一個聲音,仿佛沾染了地獄的寒氣,幽幽在耳邊響起。
她猛然回頭,看到的隻是漆黑的林木。
手中一緊一鬆……那條攥在掌間的長幡驟然被一股大力拽出,待她尋去,已是不知所蹤。
靜,隻是靜,沉悶至死的靜。
她隻能聽到自己的呼吸,還有風穿過樹梢帶來的窸窸窣窣和說不清的怪響,像是幽靈低泣。
“蘇錦翎,你出來!”
話音剛落,視線邊緣便劃過一抹白,望去時卻隻見浮雲蔽月,而身後忽然傳來細碎聲響,仿佛是一隻小獸拖著尾巴跑過,然而看去依然無有影蹤。
“究竟是誰,是誰在裝神弄鬼?”
肩膀忽然被輕輕拍了一下,轉頭卻什麽也看不見,隻一聲輕笑隱入林中:“來追我啊……”
蘇玲瓏緊緊攥住發抖的手,遲疑片刻,追入林中。
這原本是片並不茂密的樹林,可因了夜晚,因了明月映下的重疊樹影,整個林子頓顯陰暗,隻餘枝葉交錯剪碎的點點光亮於過隙風聲中時隱時現。
她已轉到數棵似有異動的樹後查看,然而一無所獲。
手抖得劇烈,腹中亦隱隱作痛,好像有什麽東西在往下墜。
她勉強站住身子,撐住一棵樹,竭力穩住聲音:“出來!”
“嗚……嗚嗚嗚……”
林深處忽的傳來怪響,如泣如訴,伴著怪響,還有團綠瑩瑩的東西一跳一跳的向這邊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