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的,似是有什麽遮擋了昏暗的光亮。
她驟然驚醒,卻見麵前立著一人。
夜間視物不清,她隻依稀根據服色辨出他是龍翼軍士。
那人遞給她一團白乎乎的東西。
觸手柔軟順滑,原是一襲白狐風麾,內裏還藏著一個小手爐,將整個披風都暖得熱乎乎的。
輕輕嗅了嗅……淡淡的甘甜之香沁入心脾,於是那空落便被這溫軟的香氣一點點的填滿,又於腮邊浮出淡淡的紅暈,於眼底溢出一片氤氳。
“王爺說請姑娘不要亂走,夜深路滑,若是跌下山去就不好了。”
“王爺……”她有許多話要問,卻是哽在喉間。
那人卻是個識眼色的:“王爺一切都好,請姑娘不要掛心。”
唇現笑意,不覺再次望向那片蜿蜒迤邐。
玄蒼,你在哪?你將這披麾給了我,自己不冷嗎?你隻是擔心我受涼,而我又怎忍心讓你忍受這山風侵襲?而你,既是已準備將我割舍,又何必費這般心力?
一聲輕歎,將風麾遞回。
那人沒料到她會有此舉,當即怔住:“姑娘……”
卻見她躊躇片刻,將手爐自披麾內取出,閉了眼,再無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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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玄蒼接了軍士送回的披麾,起初眉心微蹙,然而很快發覺置於其間的手爐不見了。
有怨,又不忍他受寒,亦不忍他擔心……這便是她的心思。
眸中冰寒乍然裂了道口子,柔波滿溢,溫軟了僵硬的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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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隻是打了個盹就被叫起趕路。火光中,人影重重,繽紛錯亂。前方是化不開的黑,耳邊是單調的步履窸窣,一切恍若一場沉悶難醒的夢。
然而忽有鍾聲傳來,不知在何處發起,卻於山間盤桓繚繞,直入人心,整個人仿佛滌蕩在起伏的波浪間,化作扁舟一葉。
蘇錦翎驀然抬了眸子,驚見有三盞極為華麗的天燈懸於西南方的夜空之中,周遭煙雲縹緲,潑霧搖紅,恍若仙境。
燈光旖旎中,是一巨大的圓形祭壇,稱為圜丘壇,有三層之高,皆白玉石堆砌,恍若明月落入凡塵,瑩瑩有光。
其上設七組神位,每組皆用天青緞子搭成臨時的神幄。上層圓心石北側正麵設主位,為皇天上帝神牌位,神幄呈多邊圓錐形。第二層壇麵的東西兩側為從位,是日月星辰和雲雨風雷牌位,神幄為長方形。皆莊嚴肅穆,甫一望去,頓生敬畏。
神位前擺列著玉、帛以及整牛、整羊、整豕和酒、果、菜肴等供品。盛放祭品的器皿和所用的各種禮器數量之龐大,令人目不暇接。
上層圓心石南側設祝案,皇帝的拜位則設於上、中兩層平台的正南方。圜丘壇正南台階下東西兩側,橫陳著編磬、編鍾、鎛鍾等多件樂器組成的中和韶樂,排列整齊,蔚為壯觀。
四圍飄擺著各色彩幡,旋轉搖曳,瑰麗萬千。又伴著鈴聲叮叮,樂聲陣陣,宛若天籟神曲。
於短短數日內,竟安置得如此周到妥帖,百無一漏,盡顯皇家天威,不愧是才智超凡的清寧王!
眾皆驚讚不已,卻見一冰色人影仿若乘雲而來,敞袖飄舉,衣帶當風,率守衛一眾齊齊跪下:“恭迎聖駕,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頃刻間,眾皆跪拜,山呼萬歲之聲響徹寰宇。
“平身。”
皇上聲如洪鍾,於聳入雲霄的華雲山頂回旋環繞,良久方休。
皇上卸了明黃玄狐大氅,早有玄色的雲紋九龍祭服加身。他昂然而立,威儀赫赫,自左步入祭壇,至中層平台拜位。
此時燔柴爐,迎帝神,樂奏“始平之章”。皇帝至上層皇天上帝神牌主位前跪拜,上香,然後到列祖列宗配位前上香,叩拜。回拜位,對諸神行三跪九拜禮。
眾皆跟隨,虔誠跪拜。
一時之間,祈禱皇上健康長壽,祈禱蒼生幸福安康之心可表天地,可昭日月。
迎帝神完畢,奠玉帛、進俎依次進行。
似乎每個環節都差不多,隻行初獻禮時多了“幹戚之舞”,然後司祝跪讀祝文,樂聲暫止。
祝文冗長枯燥,極盡華美之詞,聽來昏昏欲睡。
蘇錦翎夜裏沒有睡好,跪在那亦有些搖搖晃晃。她偷偷打了個嗬欠,目光流轉間再次恰好碰到宇文玄蒼,後者仿佛已注視她許久,眸底深沉,難辨喜怒。
她轉了目光,依然覺得他在看自己。望回去,果真。
無論如何,他的決策仍是她心裏的鬱結,縱然可理解他的苦心與籌謀,可理解他心係天下萬民想要整飭朝綱建立自己理想中的更為清明的朝堂的宏願,她也願意幫助他,期待他的成功,可是這種方法……她心底始終排解不開,又不明他現在的用意,一時心緒煩亂,索性不動聲色的動了動身子,拿脊背對他。
這一動,卻正好將宇文玄逸納入視線。但見那人經了多日的忙碌消瘦許多,卻依然風采卓絕。他亦正望著她,見她抬了眸子,困得眼淚汪汪,不覺唇角微勾。
宇文玄蒼看不到蘇錦翎的神情,卻見宇文玄逸笑意深深的望著她,頓時眉心輕蹙。
宇文玄逸如今放了輔政這一顯赫要職,放了這在關鍵時刻出頭露臉廣博名利的機會,怕不就是為了她吧?
還記得那個雷雨之夜,他與自己一同出現在梳雲閣,電光閃爍間,他笑意微微,不避不讓……
宇文玄逸,你倒是當真無所顧忌了呢……
“奉平之章”又起,祝文已畢。皇上行了三跪九拜禮,到配位前獻爵。
禮罷,卻是立於位前,負手遠望。
眾人紛紛循著望去,卻隻見天地昏暗蒼茫,仿若混沌,不僅毫無景致,更令人倍覺壓抑。然而就在眾人極為不解之時,遙遠的天地之交忽的現出一絲淺白,未及看清,那線淺白便漸漸擴大明亮,橫鋪開去,仿佛在天邊撕開道口子,放出雲霧翻卷,五彩斑斕。
蘇錦翎隻覺那口子的形狀恰似一隻巨大的眼,正在緩緩睜開,於是一星紅彤彤自下方升起,小心翼翼卻又無限欣喜的一點點躍出,終於化為巨眼中的璀璨瞳仁。
刹那間,萬丈光芒衝破了雲層,驅散了黑暗,如一件極為耀眼的披風在天邊隻一抖,旋即鋪展開來,似風逐浪,在眾人的驚歎聲中,以幾不可見的速度將眼前的一切染作鋪天蓋地的金紅。
林木,山巒,溪澗,飛鳥……皆在這慈愛祥和的普照中盡展風華。
站在這天下最高的山巔,微抬了手,便有灑著金星的雲霧落在掌心,微垂了眸,便可將萬物盡收眼底。
如此高遠,如此豪邁,即便窮盡世間所有,亦難抵它萬一,何況是區區一個女人?
“若是你站在這個位子,你願意將眼前的一切拱手相贈他人嗎?”
誓師那日,太子的俯首低語忽然響在耳畔。
心下一驚,急忙回頭尋找宇文玄蒼,卻撞入一雙半是清冷半是春意的眸子。
那風姿超群之人立在山巔,在光芒中更顯瑰姿豔逸,一身冰色長袍盡染了朝暉。風吹起了他的長袖袍擺,牽引了他鬢間的散發,整個人翩然欲飛,仿佛是這鍾靈毓秀中最精妙的一筆。
然而萬般瑰麗不敵那一雙眼,點染了霞光,浸潤了晨霧,就那般看著自己,仿佛蘊藉了亙古的柔情,仿佛牽扯了無數的纏綿,一瞬不瞬的對著她,望著她。
她好像在那眸中看到一雙小人兒,亦如他這般衣袂翩躚,霞光繞身。
恍若被催眠般,竟無法挪開目光,隻覺得有一股巨大的引力要將自己吸入那雙眸中,化為那一雙小人兒。從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無語,卻勝似千言萬語。
有金光穿破雲霧,似一柄利箭刺入她的眼,刺入她的心。一時間,仿佛有什麽豁然開朗,一串串似是來自無數個前世的記憶如破繭的蝶般翩然而出,連綿不絕。
來不及仔細觀瞧,甚至這種奇異的感覺剛剛發生就被一陣突如其來的聲響打斷。
甫一回頭,驚見原本雲霧繚繞的半空忽的凝成若幹人形並隨之降下,個個手持利刃,身披彩錦,行動間,金光閃閃,刺人眼目。
莫非是天兵天將?
難道真的有天兵天將?
若是天兵天將,為什麽大家會如此緊張?龍翼軍已經蜂擁而至,王公貴族亦亂作一團……
她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卻覺得身上忽然挨了一下,整個人驟然騰起,直向懸崖邊飛去……
她依然在詫異於這種種怪異,然而這一瞬,有風聲呼嘯而過,細草青苔交織成深淺不一的碧色錦緞抖動著退去,那參差的懸崖於漫天霞光中距離自己越來越遠……
她墜崖了?!
未及恐怖,忽見一片輕盈向自己飛速滑來,背映天光,衣袂飄飄,翩然如蝶。
她怔怔的看著那夢幻接近,看著他環住自己的腰身,唇角一勾,笑意魅惑動人,似是絲毫不覺現在有何危險,倒是得了什麽有趣的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