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星如銀,點綴蒼穹,輕風拂過衰草,傳來夜的呢喃。
此刻,是難得的靜寂。
蘇錦翎早就聽說草原夜色是格外優美,而今卻隻能感受風帶來的淡淡清香,感受那劃過指間的柔軟涼意。
依舊是夜間視物不清,她立在帳外,仰望上蒼,好像看到數點模糊的光暈,然而久了,便連成一片,看得人頭暈。
她隻站了一會,便向著那團靜默在黑中的淡白走去。
她被單獨分了幢帳篷,除了個頭略小,其內設置竟與各位皇子相差無幾,不免令她有些受寵若驚。
聽說如此安排是絡月郡主的意思,因為郡主聽宇文玄錚那大嘴巴將她誇得天上無雙地下難尋,所以下定決心要把她所會的都占為己有。既然郡主要時常和她交流,自是不能委屈了,所以她也便跟著沾光了。
其實她覺得既然高下有別,理應她親自上門服務,怎奈絡月郡主的氈帳不許任何人踏進半步……想來草原上的風雖是自由,卻也無法吹去這積存千百年來的等級之差。
不過那絡月郡主八成是三分鍾熱血,單看下午立敦可汗率肅剌各部頭領跪迎聖駕,她本應也跪拜在側,卻隻是吊在宇文玄逸胳膊上,一口一個“玄逸哥哥”便可知曉,估計這段時間她都要忙著跟宇文玄逸互訴衷腸,怕是沒時間找自己了。
歎氣……她為什麽要歎氣呢?如此甚好,否則還真不知道如何對付那個直率又熱辣的郡主。
手劃開帳簾之際,忽聽得一個聲音悠揚傳來,仿佛是這夜中一抹青色的風,帶來草原的沉靜與空曠,又好似寄托了些許幽情,如飄蕩在水麵的淡霧流嵐。
她循聲望去,心下猶豫,然而她斷不想在這視物不清的情況下去看什麽究竟,況且這草原是初來乍到,搞不好迷了路就慘了。
她剛要鑽進帳子,卻聽有人在身後說話:“錦翎姑娘看不見我嗎?”
這個聲音好像有些耳熟。
她回了頭,努力睜大眼睛……
暗沉的夜中,確乎有一個物體在向她移動。
漸漸近了,伸出一隻手在她眼前晃動,帶著淡淡的草葉香:“若是看不見,真可惜了這雙眼睛……”
“奴婢給絡戈王子請安,王子吉祥……”
“免禮……”
動作稍滯,仍是收回了那隻被她躲開的手。
“你怎麽知道是我?”
“奴婢聽過王子的聲音。”頓了頓:“天色這樣晚了,絡戈王子怎麽會在這?”
她的手一直抓著帳簾,是準備隨時躲進去嗎?警惕心可是夠強的,草原上還沒有那個女人這般避之有恐不及的對他。
好在她眼睛看不見,否則看到自己如此專注的注視,是不是早就逃開了呢?
白日裏,看到她坐在車中,臉半隱在陰暗裏,幽幽望過來時,他一下子就被那雙眼吸引了。
草原上的人隻專注於騎馬射獵,沒有帝京的人那麽博學多才,可以寫出許多的字來形容一種感覺,當時的他隻是覺得自己仿佛看到了草原上最晶瑩的露珠,那麽清新,那麽明亮,可是還未等他看清,那簾子就撂了下去。
果真是早上的露珠,稍縱即逝。
皇上接受各部落頭領參見時,她始終站在皇上身後……同乘一車,不離左右,定是得寵的人物,卻絲毫沒有嬌縱之氣,隻半垂著頭,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他就一直在看她,可是她一直想得專注,所以一直也沒有發現他。
整個下午,他的目光便定在她身上,將她挺直秀氣的鼻子,小巧可人的下巴以及兩扇時而微顫的長睫描畫了千遍。
到了晚上,他有些心煩意亂,縱馬在草原上馳騁了半天。
風凜冽的掃過眼睛,卻是將她更清晰的送到了他的麵前,揮之不去。
他拒絕了沿途姑娘們的邀請,轉到了她的帳前。
他看到她站在帳外,仰望天空。
夜幕中,一身雪白貂裘披風的她恍若仙子。披風下擺在風中起伏,就好像踩著雲,隨時會乘風而去。
然而她隻是靜靜的站著。
他從未見過這樣安靜的女孩,草原上的女孩都是熱情而火辣的,像烈酒,可是她……還是像一顆小露珠。
他看了她半天,可是她恍若未覺,居然轉身走了。
他掏出巴烏,吹起了草原上最動人的曲子。
她停住腳步,循聲而望……卻沒有走過來,還要離開。
他隻得喚住她,現在想來竟是那般倉促,卻也幸好喚住她,否則怎麽可以這麽清楚的看著她?
夜色中,她的麵容更顯清透。星輝淡淡,灑在她的臉上,使她看起來就像雲母廟中的神像一樣聖潔。那雙眼,仿佛是籠著煙般,水霧蒙蒙的對著他,他隻看了一眼,就仿佛落入那深潭,再也抽身不得。
“王子若是無事,就請先回吧。”
在下逐客令嗎?姑娘,你現在可是站在我的地盤上。
他不禁覺得好笑,咳了兩聲:“我找姑娘的確是有事。”
她回了頭,懷疑對他。
白日裏,他與絡月迎駕時尚不覺,而今才發現他的漢話並不好,口音帶著濃重的肅剌氣,隨著話語的增多愈發明顯。
“明日青禾節,我想請姑娘做我的舞伴……”
心頭一跳:“青禾節?不是大年初一嗎?”
絡戈微微一笑,笑容帶著草原的開闊明朗:“姑娘說的是帝京郊外的肅剌小鎮嗎?那些肅剌人早些年遷入內地,與漢人雜居,已失了不少肅剌的傳統習俗,隻這青禾節留了下來,卻也改作一年一次,權作慶祝,而事實上,隻要喜歡,草原是隨時會有青禾節的。姑娘對青禾節這般了解,莫非去過肅剌小鎮?”
蘇錦翎急忙垂下眼簾:“隻是聽說而已……”
即便夜籠輕紗,亦可見她白皙下的紅暈,極是動人。
絡戈心間驀地一動:“為了迎接聖駕,各部頭領都來了,自是要舉辦一場盛大的青禾節。我聽聞八殿下說姑娘能歌善舞,此前那一曲的確優美動聽,想必姑娘的舞姿更是名不虛傳,所以……”
“奴婢聽說青禾節上的舞蹈都是隨時邀請舞伴的,奴婢不敢壞了規矩,況奴婢身體有恙,屆時未必會參加青禾節,怕誤了王子的一片美意,還望王子見諒。王子若無別的事,奴婢就先告退了。”
語畢,人就進了帳子。
絡戈被晾在外麵,臂還懸在半空,保留著挽留之態。
從小到大,還沒有被哪個女人這樣對待過。草原兒女熱情奔放,直率坦誠,因了他的身份,不少女人都爭先恐後的投懷送抱,所求的不過是一夕之歡,他亦知中原的女人矜持謹慎,卻從未見過這般不假辭色甚至是……壞脾氣的女人。
帳簾靜默,一如她離去的嚴肅。
他對著那沉寂的帳簾出了會神,忽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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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曈曈,人影重重,歡樂聲聲,舞姿翩翩……一切都恍若那夜。
不過卻除了麵具,因為對皇上不敬,亦有隱藏的危險,於是人們的快樂更加清晰的寫在臉上,吸引了更多的人於場中歡舞。
蘇錦翎對著眼前的歡騰,不停失神,卻每每都被場中的歡叫和耳邊的笑聲拽回神思,可是那宛若重現的一幕幕再次令她恍惚。
穿過人群,穿過火影,她望向那個坐在案邊的雪色人影。
他席地而坐,端著酒碗,容色冷峻,然而火光在他臉上躍動,添了些許暖意,冷銳的狹眸一瞬不瞬,似是正饒有興味的欣賞著這番熱鬧。
她垂了眸子,便覺他看過來,可是等她循著望去,他依然對著歡舞的人群目不轉睛。
絡月郡主從人群裏跑出來,火紅的衣裙在火光映襯下更顯鮮豔,且無處不碎碎閃亮,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而後便毫無懸念的看她奔到宇文玄逸桌前,拉起他的胳膊就往人堆裏跑。
宇文玄錚慢了一步,手抓了個空,氣得要蹦進人群裏尋人,卻是被宇文玄瑞擋住,附耳低語,而後哈哈大笑。宇文玄錚雖不再動作,卻滿臉焦急的看向皇上身後。
蘇錦翎轉了目光……清寧王自是自己願意,否則依他的功夫還逃不開一個小姑娘嗎?
立敦可汗見此情景亦湊到皇上耳邊,雖貌似低語,可那聲音卻是足以讓身邊左右的四五個人聽到,無非是絡月郡主也到了出閣的年紀,在草原長大,從早到晚見的都是綠草牛羊,現在一心想看看中原的風土人情,而因為自小被寵壞了,性子不像個女孩家,沒有皇上身後這位宮女文靜端莊,若是能夠得以調教他此生餘願已足……
都說肅剌人直白坦率,這立敦可汗怎麽也繞起圈子來?他不就是想和皇室聯姻或者不如直接說是想把寶貝女兒嫁給清寧王嗎?
偷眼瞧了瞧皇上,但見皇上隻是微微頷首。
是應允還是有待考慮?這皇上的心思還真難猜啊。
人影穿梭中,宇文玄逸負手立在場中,即便不語不動,依然風姿雅逸,絡月郡主圍著他翩翩起舞,額前水晶的光芒亦難掩眼底情意,整個人更加豔麗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