繚亂君心

445天意弄人

大局已定。

他從未見過蘇錦翎的臉上有這般輕鬆的笑意。

曾經與四哥在一起時,她多是憂心忡忡,患得患失。不能不說她愛得不深,正是因為愛得太深付出得太多期待得太美好,才會害怕失去。

隻是因為一次錯失,便永遠的錯開了彼此。

然而那場錯又成就了她,成就了如今這一段姻緣。

四哥在她身邊安插了人,隨時隨地的匯報她的行蹤舉動,順便搞點“破壞”。可終有些事是難以阻擋的,就像到了春天,草木必定要萌發,就像當年,他也曾想破壞她與四哥的感情,卻隻能讓他們越走越近,密不可分。

然而不能不說,蘇錦翎的確是“禍水”,四哥就幾次三番的差點因她誤事,又險些放棄大業,而宇文玄逸能有今天的選擇更充分證明了這一點,可誰又能說這不是他的心甘情願呢?

因為安插在蘇錦翎身邊的這個人,自己也可謂清楚他們一路走來的不易。他們仿佛是兩個泥人,被打碎,又重新捏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若說四哥和宇文玄逸誰更喜愛蘇錦翎,怕是難分高下,隻是四哥會打敗所有人,成全他與她,而宇文玄逸會離開所有人,成全他們,也成全他與她。

相比下,蘇錦翎會更接受宇文玄逸的做法吧,因為他們是如此相像的兩個人。

拈著白玉雕花杯,他不由苦笑。他早知如此,又要來做什麽呢?讓蘇錦翎為了四哥而留下?他是不是喝多了?

蘇錦翎拈著鏨花銀壺再次為他斟滿一杯梅花釀。

這是冬天時,她和宇文玄逸收集了停雲苑的梅花用古方所製,其內有晨露的清幽,冬雪的冷冽,又有槐蜜的甘甜,梅花的暗香。觀之心動,聞之欲醉,飲之回味無窮。

她看著酒水打著旋的注滿了青玉酒盅,想著宇文玄逸為了讓兩個多年沒有說上一句話的好友趁臨別之際好好相聚一番,遂“避嫌”暖玉生香閣,不覺唇角勾笑,暗想他此刻在做什麽呢?

“多了……”

出神之際,忽聽他低聲提醒,方發現酒水早已滿溢,在桌上蔓延著,又順著百花春蝶織錦桌布流淌下來,滴在宇文玄朗湛藍的錦袍上。

“在想什麽呢?”宇文玄朗笑道。

她不好意思的笑笑。

這是宇文玄朗自進門寒暄後同她講的第一句話,她不禁有些感慨。

還記得初見時,那個明朗如藍天的少年仿佛一步就從玉秀山邁到她麵前,一笑便露出雪白的牙齒,亦是問的這句……“你想什麽呢?”

然而轉瞬之間,竟是八年了,時間過得真快啊,……

他一向比玄錚沉穩,卻也不失少年的活力,看似在感情方麵不甚在意,然而經常在她最失落的時候為她傳遞那人的消息,默默的關注著她的一舉一動。

有關心,但並不親近;有愛護,但並不明顯。就這麽不遠不近……似兄長,但更似朋友,而她與他之間,則是平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平安時相視一笑,危急時兩肋插刀。但若讓他在自己與那人之間選擇,他定是毫不猶豫的選擇後者,因為那人是他的兄長,更是他最仰慕最欽佩的人。

自那次意外後,她遠離了那人,順便也將與那人相關的一切皆疏遠了。她與他為數不多的幾次相遇,皆是目光相碰的瞬間便平平的移開,似是誰也不想觸及那場意外。

而今他來了,在她即將離開之際,卻什麽也不說。或許有些話並不必宣之於口,僅是這樣對坐小酌,一切便盡在不言中。

隻是他變了,由那個愛說愛笑卻內含鋒芒的少年變得更沉穩,更深邃,舉動間頗有那人的冷颯,卻又溫潤有加,倒真的具備了他一直向往的名士風流之態。當年是照貓畫虎,而今是從骨子裏透出的文雅瀟灑,不知這是不是羅筠笙的功勞呢?

“羅姐姐現在可好?”眼前再次浮現出那個人淡如菊的女子。

今年的內廷家宴,她聽說羅筠笙已有孕三個月了,整個人豐潤了許多,臉上泛著即將為人母的欣慰與驕傲。

時間在悄悄流逝,平時並不察覺,待回眸望去,才發現它竟已消失了一大把,還走了那麽遠。

而每個人也都在改變,在不斷的得到與失去、失去與得到之間改變……

“很好。”

提及自己的妻子,宇文玄朗唇角銜笑,更透出幾分成熟溫雅之氣。

隻這一句,二人再次陷入沉默,似是誰也不知該說什麽好。曾經的親近,皆隨著那場意外,隨著多年的疏離,漸漸淡去了。就像對著一幅泛黃的畫,隻能回想往日的光鮮,然而拿在手裏的,僅是一張舊紙。

良久,宇文玄朗沉聲道:“你當真要走嗎?”

蘇錦翎淡淡一笑:“是。”

“當真能夠走得義無反顧,無牽無掛?”

蘇錦翎抬眸看他,指尖定在浮雕在青玉酒盅的梅花上。

宇文玄朗沒有抬頭,亦似在欣賞杯上花紋:“若要走,就走得幹幹淨淨,莫要留下什麽疑慮。”

她眉心輕蹙,略歪了頭看他。

“人若對某些事情念念不忘,多是因為不知那件事情的原委,一旦明了,方能真正的無牽無掛……”

“七殿下,你到底想說什麽?”

他歎了口氣,卻又一笑:“你還記得華雲山祭天一事嗎?”

蘇錦翎不明白他為什麽提起這個,沉吟片刻,點了點頭。

“還記得當時我為什麽要離開嗎?”

蘇錦翎皺眉回想:“似是羅姐姐病了,京中傳來急信……”

也分不清他是在輕哼還是在輕笑,隻見他一瞬不瞬的盯著那酒盅:“我直到回京才知道,她並沒有生病,而關於生病一事,她竟毫不知情……”

蘇錦翎不禁有些驚愕,然而瞬間明白了此間關節,拈著酒盅的指不由自主的輕顫。

宇文玄朗笑了笑……她果真不像以前那般鈍了。

事實上,經曆這麽多事,還有誰會一成不變呢?然而這於她而言是好事還是壞事?無知的人大多很快樂,那麽他還需要說下去嗎?

“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沒有回京,你和四哥……今日又當如何?”

“七殿下……”她霍的挑了眸子。

宇文玄朗唇角微勾:“我隻當你現在與清寧王鶼鰈情深,卻不想,心中還是忘不了……”

“七殿下,有些事情既然已經過去了,永遠無法回頭,你又何必……”

宇文玄朗仿佛沒有聽到她的話,隻沉聲道:“若當真忘了,又何必在意他人提起?”

他抬了眸,對上蘇錦翎的隱怒,蘇錦翎竟莫名有些心虛。

隔了一會,她低低的歎了口氣:“人怎能忘記過去?無論是開心的還是不開心的,都是一份難得的記憶。隻不過,人都在向前走,過去的不能撿拾,卻告訴人要更好的珍惜身邊的擁有,以免讓現下的也成了不能撿拾的過去,這一生豈非太過失敗?”

宇文玄朗輕歎一聲:“你的確是在向前走,可是有些人……他走不出去……”

蘇錦翎半晌說不出一句。

“或許,這就是天意弄人吧。”宇文玄朗倒自己找到了答案:“我知道,你初時嫁給清寧王是為了讓他幫助調查四哥因何變心一事,他怕是直到現在也沒有調查清楚吧?”

“你懷疑他?”她的語氣已有明顯的不悅。

“我怎會枉做惡人?”他笑笑:“此事的確與他無關,隻是他怕是已經知曉真相卻不肯告訴你……”

“因為這個真相現在對我而言已經毫無意義了。”

“好個毫無意義!”宇文玄朗冷笑:“不過你說的對。我今天來此絕非有人授意,而且若是他當真聽了你這番高論,怕是更要心寒。嗬,我差點忘了,你本就是個心腸冷硬之人!”

他憶起她霍然得知宇文玄蒼真實身份時的決絕,捏著酒盅的指尖泛起了一點青白。

“我也知道,即便我說了真相也挽回不了什麽,隻不過了卻我的一個心願而已。”他垂了眸子:“其實那時你剛回天欒城我就想告訴你,可是一直沒有機會……”

蘇錦翎記得大婚前夕,曾數次在天欒城裏遇到過宇文玄朗。其時,他站在路邊,似就是在等她。臉上是沉鬱的急色,見了她,就要上前,卻是被隨後而至的宇文玄徵打斷了……

她不禁想,若她當真得知真相,又會怎樣?

可是世間從來沒有如果,即便有,她又如何能容忍他迎娶絡月?那個真相定是要阻撓他們在一起,一次不成,還有下次,她要如何經得住這種種考驗?而又如何能夠忍心讓他為難?

事到如今,她已隱約猜出那場意外的製造者會是何人,難怪宇文玄逸一直不肯告訴她……

她忽然發現,即便到現在,她始終沒有後悔曾經發生的那段感情,無論是開始,還是其中的風雨。她是怨過他,隻不過現在的她終於明白,每個人都不容易,尤其是生在天家,有太多的身不由己。然而他也曾數次為她出生入死,他也能為她舍了畢生追求的大業,隻不過上天從未給他這個機會,她亦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