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心微蹙,卻不再打擾她,也沒有叫下人,隻親自撤下床幔。
茜紅的縑絲帳劃目而過,現出平展在桌上的那幅畫,那一雙人依然甜蜜相偎,隻是那隻搭在他胸前的小手染上了幾點猩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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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沉如墨。
宇文玄朗走後,那個冷寂得如冬夜之雪的身影獨自留在沉香榭,且站了許久。
初春夜晚的風依然帶著凜冽的寒氣,將四圍的陰冷濃黑吹進他的心底。
他轉了身子,想要漫步園中,卻不知該何去何從。
她要走了,她真的要走了,從今以後,他再也不會見到她了,即便隻是遠遠的一眼,即便隻是裝作無意的瞟過,即便是閉著眼睛感受她的氣息,即便是看著她與那人恩愛甜蜜而心生嫉恨,亦是不能了……
手緊緊的攥住荷包,然而忽覺腕上一鬆……
他急忙捋起袖口……一根顏色極淡的絲帶有氣無力的躺在他的敞袖內,係結處已然斷裂,散著幾根長短不一的絲。
是那根淺霧紫的絲帶,是那根玉秀山初遇時她係在他發上的絲帶,自那日起,他就將它係在腕上,從不曾摘下。
八年了……
想不到今日它竟然斷了,是預示著她的離去嗎?
他十分愛惜的拈起那根絲帶,注目良久,小心翼翼的放進荷包內。
這是她繡的荷包,相比於他所見過的無數精美,繡工何其拙劣?然而他隻帶著它,平日貼近胸口,十分想她了便攥在掌心。
他苦笑,錦翎,你怎麽就給我留下了這麽點東西?你為什麽不把自己……留下來?
在得知宇文玄逸要離開朝廷的刹那,他第一個念頭就是衝進清寧王府,將她擄至身邊。
他已是忍受她與別人卿卿我我,他現在最大的奢望和快樂就是能趁著宮裏的歡宴或各府的喜事來見她一麵。他已是如此的降低自己,可她為什麽還要離開?
就因為她是那人的妻子?她心心念念的隻是那人?
隻是……那人……
心忽然一陣劇痛,竟嗆咳起來。
怎麽會這樣……
僅僅因為肅剌的一場意外,他就永遠的失去了她,而今連偷偷看她的機會都被剝奪了……
五指收攏,攥緊荷包。
閉了眼,微抬了頭,對著浩渺無垠的濃黑歎了口氣。
錦翎,你說你會享受我所創造的盛世太平,可是我要如何知道你是否快樂?還是你認為隻要與那人在一起,無論如何都是快樂,於是我也不必擔心?可是我更希望你能站在我身邊,與我一同分享這與日月同輝的喜悅。
因為那個地方太高太冷,我一個人……很孤獨。
緊閉的黑睫沁出一線晶瑩。
你說,天下百姓皆在天子心中,是永不分離的。可是為什麽得了天下,卻不能得到你?
錦翎,如果我可以放棄現在的一切,你願意……回到我身邊嗎?
他仿佛已經聽到了她的回答,唇角現出一絲苦笑,卻忽的心頭一痛,旋即咳出一口血來。
他有內傷,卻用內力壓著,輕易不會發作,今天是怎麽了?傷心過度?
錦翎,我該怎麽辦?如果世間當真有靈藥,我願意……
一線聲音穿過濃濃的黑飄入耳畔。
他立即警醒,目光如冰,霎時穿過了濃黑,落在枝幹交錯的深處……
是他?!
宇文玄蒼望著那隱在暗處幾乎與黑夜融為一體的身影,眉心微蹙,目露厭惡。
若不是為了蘇錦翎,若不是這個人說自己的生死與蘇錦翎的性命息息相關……雖然他一向認為此人是虛張聲勢,隻不過他不敢拿蘇錦翎冒險,況此人已功力盡失,健康也開始走向頹敗,精神亦時而模糊,所以不妨留其一命。而且,自己現在連殺他的念頭都懶得動。
這種人,不配!
他要讓他慢慢的死……有什麽能夠比眼睜睜的看著自己死去更加痛苦更加恐怖更加殘酷呢,尤其是那樣一個心懷大誌卻壯誌難酬又屢屢受挫的野心家?
誰傷了她,我就要讓他死得很艱巨!
眸微眯,神色愈冷。
轉身欲走之際聽到段戾揚笑了,那笑聲仿佛夜梟振翅呼嘯,為這淒冷的冬夜更添一分陰森。
笑中夾雜低語,他也懶得弄清那到底是“出事”還是“出世”。
今天是三月初一,昨日段戾揚便看著他笑,神神秘秘的。
段戾揚總是願意躲在陰暗的角落,喃喃自語,這在他看來無非是裝神弄鬼,無非是想騙得他的重視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於是,雖然那笑聲依然在桀桀作響,還伴著咳嗽,他卻已經轉身離去,掌中的荷包攥得愈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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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醫拎著藥箱從裏間出來,眉心緊鎖。
“她到底是什麽毛病?”
何齡泰極是為難,沉吟片刻,斂衽謝罪:“臣也查不出什麽毛病。王妃一向氣虛體弱,脈象虛浮,此番並無改變……”
宇文玄逸此前也為蘇錦翎診過脈,亦未發現有什麽不同,可是……
“想來是這段時間略有操勞,所以……”
若因操勞過度忽然吐血也不是不可能,可是吐了血之後身體並無任何異樣便無法解釋,而且那些蟲子又是怎麽回事?
何齡泰仿佛忽然想起了什麽,斂衽道:“臣還請為王爺診脈……”
宇文玄逸有些奇怪,莫非是因為他的緣故才導致蘇錦翎身體不適?他曾數次中毒,能不能……
他急忙將腕子擱在脈枕上。
何齡泰閉目撚須診了好久,方斂衽道:“王爺身體康健,一如往日。”
宇文玄逸提出心底的疑問,何齡泰笑了笑:“與王爺無關,是王妃讓臣幫王爺診脈。王爺,可否容臣進去回稟?”
宇文玄逸點點頭。
看著何齡泰消失的身影,宇文玄逸的長眉微蹙。
他隱約覺出此中有什麽不對,然而還有什麽能夠比蘇錦翎突然吐血,血中還有那麽多蟲子更要詭異?
錦翎,她到底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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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翎,你看,風箏飛得多高?”
宇文玄逸抖著手中的線,任那一雙人穿梭雲間。
蘇錦翎亦在遙望,可是目光卻穿過了蔚藍的天幕落在不知名處,聽他在喚自己,回了頭,淺淺甜笑。
他亦回之一笑,然而待她轉回頭去,笑意漸失。
這兩日,她一直是這樣經常失神。
他沒有忽略她眼底的晶瑩,知道她還惦記著前天夜裏的詭異。
當夜,他便集合了府中所有人挨個查問。
這其中的大多數人自他開衙建府就一直跟隨,有的還是從宮裏帶出來的,他對他們一向十分了解並信任,而他雖然不常在府中,亦對他們的舉動了如指掌,就像常嬤嬤雖然與蘇錦翎結怨,也隻敢在背地牢騷,並沒有膽量真正下手,且他們也逃不了他的查探,所以此番盤查就如意想中一樣並無收獲。
這讓他放心又疑慮。
他不是沒有懷疑的人,隻是那人……又怎會違背某人的命令去害她?縱然並不喜歡蘇錦翎,然而為了某人,亦盡心盡職……
所有的線索似乎都斷了,他隻能暗中祈禱果真如何齡泰所言是勞累過度,可是那些蟲子……
他眉心輕鎖,望向那個好像是遙望風箏實際已是神遊天外的身影。
這兩日,他沒有離府,隨時替她把脈。
她的脈象與以往並無差別……
“錦翎……錦翎……”
他喚了她好幾聲,才見她轉過頭來,眼角微紅。
他努力笑笑:“還記得我們在此相遇的情景嗎?”
她怎會不記得?打站在這疏月湖畔,她的眼前就不停播放當日的情景。
盲人摸象……輸了瑜妃娘娘送的琉璃翠鐲子……那時的她豈知這鐲子竟是有著如此重要的意義?而他不知何時出現,當蒙在眼上的絲巾滑落,她驚見自己的指尖正搭在他的指尖上……他幫自己贏回了鐲子,將它戴在她的腕上……她甚至還記得,當時她隻覺腕上一緊,人已不由自主的向他倒去,耳邊卻是恰到好處的擦過他的唇瓣……現在的她依然不知他究竟是想要吻她還是隻為了對她說這句“如此,可是物歸原主了……”
淚不斷的湧上再落下,她不肯讓它們滴落,一任視線模糊複清晰。
如此……結束了,什麽都結束了。
她竟然得了和瑜妃娘娘一樣的病症……不,是中了蠱,隻能通過與男子交|歡才能不讓蠱毒發作,可是那個男子卻會慢慢的無聲無息的死去……
如此溫暖的春日,如此溫暖的貂絨披麾,她仍是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哆嗦。
這兩日,她一直在努力回想段戾揚究竟是何時對她下的蠱。
依他對她的心思,斷不肯下了蠱卻是要毒害自身,他還想當皇帝呢,那麽隻有……
八月十五之夜,宇文玄逸和宇文玄蒼攻克奉仙教總壇,與此同時,盧逍和楚裳叛離,又帶她逃走。他驟然得知,走火入魔。既是已知無法挽回,所以孤注一擲……既是我不能好過,便讓你們一同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