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他好像不是個在乎聲名的人,可他亦不該是個因私廢公的人。她不是沒有懷疑過他此舉的因由,可若當真在乎她,又怎會不顧及她心中的感受?
當年,她錯信宇文玄逸在肅剌對他施以陰謀,對宇文玄逸恨之入骨,而後得知竟是他利用自己向宇文玄逸下手……雖然後來才明白不過是煜王妃的詭計,可當時她確是傷心欲絕,隻因為他們都是她最在意的人。自始至終,她最擔心最害怕的就是他們彼此傾軋,若當真如此,受傷的絕不隻是他二人!
玄蒼,你不會不知,否則你不會在他遠征常項之際默默的在身邊保護我,即便身負重傷亦不忘替我拾回那封報平安的家書,更不惜拚死相護;亦不會擔心我佳節孤獨陪在我身邊,又怕我尷尬而不肯現身;更不會在別有用心之人於內廷家宴上羞辱我的時候與他一起為我挽回顏麵。可是現在,你怎忍心……
她一步一步的攀上高階,一步一步的向他走去。
飛雪飄零,迷了她的視線,迷了二人之間的距離,迷了這數載的恩怨。
長天浩雪,此心何係……
他袍擺翻飛,隱於敞袖內的手負在身後,卻是一點點的收緊,還在輕微戰栗。
正如那時宇文玄逸立在門口目送她遠去……唇角銜著不變的笑意,可是那優美得要命的手正漸漸攥緊,隻是隱於敞袖之內,無人看到其上骨節青白,更無人知曉他那已千瘡百孔的心正抖落一聲歎息……錦翎,你竟是想到了詐死的法子,這,果真是個好法子……
他一瞬不瞬的看著她拾階而上,看著她向他走來……
一時間,那個早就在心底萌生且多年以來一直在他心間翻滾卻輕易不敢翻看的畫麵驟然出現在眼前……
雖四野蒼茫,雖無百官朝賀,亦無萬民敬仰,可是漫天飛雪便是上天的盛典,滿目銀白皆是山川的慶賀。
他看著她一步步向他走來,雖素衣淡妝,卻勝過鳳披霞冠。
她那麽美,風華傾世,任是狂風肆虐亦無法折損她的顏色;她那麽奪目,秀色空絕,任是暴雪繽紛亦無法遮掩她的身姿。
他就這麽看著她,一任飛雪點入冰眸,卻於心中湧起壓抑了太久的愛戀,曾經的花前月下,曾經的刻骨相思,如暴漲的潮水,如滔天的巨浪,頃刻淹沒了他。
錦翎,你還記得嗎?當年在風華江邊的山上,你望著飛回帝京的追鳥,對我說:“忽然有點想看到你站在太極殿丹陛上的樣子……”
而今,我終於站在了這至高無上之地,可是你……
錦翎,若以這江山為聘,娶你為妻……如何?
若說趁她病重之際所講的那些話隻是想傾吐多年的悔恨與思念,隻是想多與她廝磨片刻,而今卻是想要真真實實的擁有她,實現他對她許下的千古承諾。
若說在此之前,他尚不知自己因何要站在這裏……他還安慰自己說,不過是盡地主之誼,迎接她的回歸,那麽現在,他終於明白心之所向,就像這漫天飛雪,雖看似無可歸依,然而終是要投向大地的懷抱。
漂泊了多年的心,即便掌攥天下亦無法安定的心此刻終於回到它應在的位置,開始沉穩的跳動。
他終於望向她的眼睛,然而……是飛雪迷了她的神色嗎?為什麽他看不清她的目光?
她好像在看著他,卻又好像越過他望向別的地方,亦或者,站在這裏的並不是他,隻是多年的思念凝聚的魂魄,就像狂風般沒有方向,就像這飛雪般無所歸依。
在某一瞬,就在她擦身而過的一瞬,他感到他的手已脫離了自己的控製,攥住了她的腕子。
然而……終是沒有。
他依然負手而立,隱在敞袖中的拳緩緩攥緊,他已聽到骨骼在輕微碎響。
她終是站住腳步,就在與他錯過一個身位之處。
他們背對背的立著,誰也沒有開口說話,隻風卷了另一縷風,嘶吼的裹纏著。
不敢回頭,連眸子亦不敢轉動半分,卻是將那纖柔的身影牢牢鎖在心中。
錦翎,你是否……也在看著我……
良久……
他聽到風撕碎了她的輕語,將它們連同雪片送到他的耳邊。
他一怔……
猛然回頭,看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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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條陰暗的地道,蘇錦翎並不感到陌生,因為早在扮成瑜妃意圖從段戾揚手中騙取“同心結”的解法時她就曾經來過這裏,隻不過她沒有想到,前太子宇文玄晟亦被囚禁在此。
陰暗卻不潮濕,隻火光於壁上靜默,隨著來人的緩緩移動,光影搖曳,連帶著鋪在地上的影子亦跟著戰栗。
有極輕的腳步聲,來自她的腳下,卻在蜿蜒的極深處傳來渺渺回響,變幻各色的聲調,伴著陰冷的寒氣,恍若身置地獄。
宇文玄蒼就在她的身邊,餘光掃向她瑟瑟發抖的雙肩,幾次三番的想要將她擁入懷中,可是臂緊了又緊,終隻是負在身後。
他們一路緩行,自一條地道走入另一條地道。
蘇錦翎看著處處相似仿若迷宮的一切,感覺自己好像掉入了一個單調而可怕的夢,她在夢裏尋尋覓覓,心焦疲憊,可是始終找不到出口,而出口就在不遠處,她意圖接近,卻在不斷的兜轉中離它越來越遠……
額角滲出細汗,交握在一起的手也不禁攥緊了衣袖,宇文玄蒼……他會不會……
“我不會騙你,永遠……”
她仿佛聽到他在說話,語氣低沉,卻堅定而執著。然而恰在此時,一聲怒吼……似乎是怒吼,自縱深處傳來,仿佛攫掠了地麵的狂風,攏集了地獄的怨怒,截斷了那聲低語,轟的一下撞擊在石壁上,整個地牢頓時發出嗡嗡之聲,震顫連連,好像頃刻就要坍塌。
怒吼不歇,震顫不止,而她……已身處一個堅實的懷抱。
那懷抱冷冷的,卻是安全無比,衣褶間透出淡淡的甘甜之香,和著有力的心跳,竟令她一時間神思恍惚……好像在許久許久以前,曾有這樣一個懷抱在無數次危機中牢牢的護住她,告訴她“別怕,我在”,曾有這樣一個懷抱在無數次久別重逢之際,在動心動情之際,緊緊的擁住她,對她說“錦翎,等我”……無論悲歡,無論喜怒,這個懷抱曾給了她無比的安慰和快樂。曾幾何時,她想過要永遠的依偎著他,享受他獨一無二的寵愛,可是……
她掙了掙,可是那懷抱卻無絲毫鬆懈之意,倒箍得更緊,幾欲令她窒息。
“錦翎……”隆隆巨響中,他低喚著她的名字,略帶嘶啞的聲音再次喚醒沉睡許久的記憶,磨得她心痛:“別怕。如果有可能,我現在倒寧願同你死在一起……”
她心神一凜。
然而下一刻,一陣狂笑卷著怒吼砸來:“宇文玄蒼,你來了嗎?你帶了誰?那個女人?”
這個聲音……
那個懷抱忽然放開了她,卻沒有循聲而去,而是擁著她拐了個彎,直走到一扇鐵門前。
怒吼聲依然在各條通道縱橫咆哮,相比之下,這扇鐵門顯得過於安靜,卻依然從裏麵傳出細微聲響,甚是詭異。
宇文玄蒼於門上輕叩三下,門立刻緩緩的開了,一股腐敗之氣翻滾而出,激得蘇錦翎險些吐出來。
隨之一同湧出的,是曖昧的呻吟和無力的低歎。
縱然宇文玄蒼捂住了她的眼睛,然而在那一瞬,她依然看到一個全身盡裸的女子騎坐在床上不停聳動。雖然光線昏暗,可是那身上的塊塊紅斑,條條腐肉仍然醒目的刺入眼底。
她一把打下宇文玄蒼的手,疾步邁進門內。
那個女子已然下了床,拾起地上的衣物,極自然的裹在身上,向這邊睇了一眼。
目光無神卻輕佻,帶著多年的風塵之氣。
衣襟虛掩,懶懶的上前福了身。
宇文玄蒼看也沒有看她一眼,隻微微抬了手,她便躬身而退。
獄卒忙著給床上那人簡單遮蓋,那人卻恍若無覺,隻有紊亂的氣息漸漸歸於平靜。
蘇錦翎不可置信的望向宇文玄蒼,卻見他目不斜視,似是看著床上的人,又似是越過那人望向別處,目光比地牢的幽暗還要陰冷。
她又不可置信的望向床上那人,腳步不由自主的向他邁動。
一步……兩步……
喉間忽的哽住,視線也旋即模糊。
宇文玄晟閉著眼,等待呼吸漸漸平靜,驟然眉心一緊,鼻翼急速翕動幾下,眼皮旋即痙攣般的跳動起來。
卻是沒有睜開眼,反倒緊緊閉起,有晶瑩自已然稀疏的睫毛下閃爍,又滾了下來,劃過潰爛的臉頰,又癢又痛。
“太子……”
顫顫的呼喚傳來,帶著幾分疑慮,幾分心痛,還有幾分……欣喜。
他的眼皮跳動得愈發劇烈,卻閉得更緊,且努力將臉轉向另一個方向。
然而有壓抑的抽泣自抖動的下頜,戰栗的雙唇滾落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