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急忙起了身,令外麵的人住手,又冷冷的盯住小續子。
小續子“謙卑”的低下了頭:“咱家奉旨接清寧王妃返回太廟……”
“本宮知道了。”
她轉了身,正見宇文玄逸坐在床邊望著她,唇角掛著永不變更的笑意。
她眼底一燙,撲上去抱住他,附在他的耳邊低聲急道:“玄逸,我想了個法子……就說我已經死了……”
懷抱一震,下一瞬,他已是鉗住她的肩,緊緊看住她。
“玄逸,讓人去找葉先生討藥。我聽他說,有一種藥吃了就跟死了一樣,然後你就跟朝廷說我死了,然後世上再沒有蘇錦翎這個人。我就留在府裏,哪去也不去。玄逸,我不想離開你……”
抱住他大哭。
宇文玄逸懷抱戰栗,牙關緊咬,額角青筋猛跳。
然而片刻後,他為她擦去淚水,輕聲道:“快去吧,否則他們又要鬧了……”
“玄逸……”
“錦翎,”他輕歎:“你是在埋怨我不能保護你了嗎?”
再歎:“是啊,我保護不了你了……”
“玄逸,不是……”她連連搖頭:“我不是……”
“快去吧,再過三十日,咱們便又見麵了……”
蘇錦翎淚眼朦朧的看了他半天,終是點點頭,站起身。
他為她裹了貂絨披風,像無數個往日一般細心的為她扣好風帽,係好絲帶。
她看著他優美的長指不緊不慢的忙碌,淚忍不住又掉了下來。
“玄逸……”
“嗯……”
“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我知道,你也是……”
“玄逸,再過三十天我就回來了……”
“嗯,我就在門口接你……”
“玄逸,下回回來,你能為我畫一幅畫嗎?早在許久前,你說梅花開的時候要為我畫一幅畫……”
“好……”
“玄逸……”
“嗯……”
“……我走了……”
“……好……”
如上次一般,宇文玄逸送她出門。
她一步三回頭,每每都見他對自己笑著,笑意亦如往日般春意融融。
她勉強忍住淚,亦回以一笑。
“王妃……”
秋娥忽然自送行的人群中跑出來,欲言又止,目光卻是飛快的往某個方向一掃。
蘇錦翎正待循著看去,卻聽宇文玄逸笑道:“還不把王妃最愛吃的芙蓉糕送過去?”
再笑:“秋娥特意跟芮巧學做了芙蓉糕,就等著你回來誇獎她呢。”
秋娥幾步上前,將手裏的小包裹塞到蘇錦翎手裏,有些不好意思道:“芙蓉糕熱著吃才好,隻是昨天……奴婢不好打擾王爺和王妃……”
她咬了咬唇,依然是一副有話要說的樣子,卻隻喚了聲“王妃”,再往那個方向瞟了一眼。
蘇錦翎心下生疑,可是這時,小續子已是上前擋住她的視線,順拿了那芙蓉糕加以檢驗:“王妃別介意,咱家也是為王妃著想。這若是包了什麽不該包的東西進去,萬一您有個閃失,小的們可擔當不起……”
除了宇文玄逸,所有人都對他怒目而視。
他卻不以為然,拂塵一甩,恭迎蘇錦翎出門。
到了門口,再轉身,像執筆一般拿拂塵在門檻上虛畫一下:“王爺請留步。”
宇文玄逸淡笑頷首,目送蘇錦翎上了車。
蘇錦翎的臉很快從玉色冰紋簾子內露了出來,對他久久的望著。
相聚的時光稍縱即逝,很快又要陷入長久的離別,陷入三十個沒有他的孤寂清冷的日夜。她已沒有心情顧忌別人會如何看,如何想,如何說,隻想再多看他一眼。雖然她很清楚,這一眼根本改變不了什麽,卻依然執著的守在窗口。
車駕緩緩的啟動了,於是那一襲冰色終是定格成這清冷冬日裏的一抹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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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錦翎抱著懷中小包裹,任淚一滴滴的滑落。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方打開包裹,拿起一塊糕點端詳半晌,方放到口中輕抿,喃喃道:“玄逸,你也別忘了吃飯,你都瘦了……”
喉間梗塞,忍不住一陣嗆咳,卻忽的想起了什麽……
秋娥所望的方向,恰是綺春閣的位置,莫非……
心髒狂跳。
然而轉念一想……不可能,玄逸對她的痛恨甚至勝於自己,怎麽可能……
而且,經曆了那場風波,昔日的醜事已是盡人皆知,她怎麽好意思再次回到清寧王府?
不可能,不可能……可是秋娥為什麽要示意自己望向綺春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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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駕終於停了。
蘇錦翎撩了車簾,頓時怔住。
雪。
紛紛揚揚的大雪,已是將地麵鋪了厚厚的一層,就連巍峨的太廟亦是銀裝素裹,更顯莊嚴。
她在一片“王妃小心”聲中下了車,又屏退婢女,緩緩前行。
漸漸的,身後的腳步聲都消失了。
她回了頭,忽然發現隻自己立在蒼茫之中。
她僅簡單的環視一周,便繼續往前走。
雪沒過腳踝,於腳下咯吱咯吱的歎息著。
她走幾步,便回頭看看,但見兩行深深的雪窩綿延向遠方,漸漸迷失在不斷紛飛的雪片中。
她忽然有些恍惚。
二十四年前,她意外來到這個時空。她曾經以為這不過是個夢,可是這個夢在不斷的延續,不斷的擴展,終於鋪開一幅繁雜而又蒼白的畫卷。
她不知這是自己的人生還是這具身體的人生。若是沒有自己這個魂魄,這具身體會是生還是死?若是活著,是不是會有一個不同於她的故事?也便不會認識這許多人,發生這許多事……而若是沒有她,他們是不是也不會經曆如今的種種?
然而在上天織就的這張鋪天蓋地的大網中,終是有個環節發生了細微的改變。
蒼茫天地之中,人實在很渺小,可是每一個渺小的人,都在不經意間遵循或改變著自己的命運,進而影響著他人的命運。
有時她會想,若是她有一日忽然醒來,發現一切果真隻是個夢,又當如何?
然而無論是夢是醒,一切就像這留在雪地上的腳印,不知從哪裏開始,更不知到哪裏終結。
是啊,她將去往何方?
轉了頭,望著麵前整潔的雪白,忽然不知該如何落腳,而這一步走下去,又將麵臨什麽。
這樣想著,驀地心生膽怯。
風過,卷了雪涼涼的撲在臉上,掃過鬢間。
她不禁笑了,仿佛聽到那個輕柔的聲音在耳邊說:“又胡思亂想了。”
想到那個人,想到他唇邊的笑意,溫軟就如同水波般於心間漫開。
她提了裙裾,舉步向前,卻似有所感的驟然停住腳步……
抬頭……
巍峨的太廟素裹銀裝,莊嚴無限,在那寬敞高大的殿門前正立著一個人……
相比於蒼茫的天地,他亦是渺小,且一襲雪衣幾乎要融入這漫天飛雪中。
然而狂風猛烈,袍擺飄飛,卻無法撼動他的身形半分。
他穩穩的立在那,帶著頂天立地的氣勢,衣袂翻卷,仿佛擁有著改變萬物的力量。
他在等她嗎?
她一瞬不瞬的看著那個男子。
這一刻,天地蒼茫,隻有她與他,而她的心亦是摒除一切,那段塵封了許久的過往伴著飛雪於心間翩翩飛舞。
那是她曾經深深愛過的人,曾經性命與托的人,他亦是一片深情對她,亦曾為她出生入死,一心想要給她天下女人所向往的最榮耀的尊貴。
他不善言辭,凡事不屑置辯,而他們之所以有今日,與此脫不了幹係。
她偶爾也會想,若是當年,他們曾經改變了其中的某一個細節,比如自肅剌小鎮回來的途中,她便徹底的離開天欒城,亦或者無論發生了什麽,她隻堅定的相信他,一切會不會有所不同?
然而,世間從來沒有如果,她今日的選擇,是命運使然,也是心之所向。
玄逸……
那人半是清冷半是春意的眸子於飛雪繽紛中漸漸浮現,又隨著飛雪翩然遠去,然而笑意卻是留在了她的唇角。
提了裙裾,穩穩的踏上已沒入雪中的台階。
平心而論,相比於宇文玄逸,她更希望做皇帝的人是他。
玄逸雖足智多謀,但是心太軟,凡事為他人考慮太多,對於朝廷積累了多年的沉屙,他亦是厭惡,卻永遠不能如宇文玄蒼一般大刀闊斧的斬斷亂麻。而宇文玄蒼雖然冷厲剛悍,不留情麵,卻在極短的時間內令朝堂煥然一新。
確切而言,玄逸令人尊崇,他則能令眾臣服。
滿朝文武雖是懼他,卻也敬他,百姓們則更是感激這個登基尚不足一年的新皇。她在路上已聽到百姓的嘖嘖稱讚,還編了不少歌謠供小孩傳唱。
時值隆冬,卻已有春意在人間在心間綻放。
他是個好皇帝……她想。
不論此前種種,她對他亦是滿心欽佩,可是……
他一向是個雷厲風行,公私分明之人,然而對於玄逸……
他們是最旗鼓相當的對手。新皇登基,為了除去威脅,大殺功臣亦不罕見,何況是勁敵?可是為了國家興盛,亦須招攬賢才,而宇文玄逸早已放棄皇位,意圖歸隱田園,他為什麽還要對他窮追猛打?逼得他進不能進,退不能退?他們是血肉至親,難道他不怕眾人非議?不怕在史書上留下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