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錦翎悠悠醒轉,但見身處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裏。
屋子不大,布置簡單,但十分幹淨。
她的頭有些暈。
她記得自己一直在車裏,不知怎麽就睡著了,可是怎麽會在這呢?
這是哪?
她在第一時間想到了奉仙教。
心頭一緊,然而看到木質的窗欞透著雪光,心下稍安。
她搖搖晃晃的走到窗前,眯眼望去……
亦不是太廟,附近散落著幾座民房,皆覆著雪。
憑感覺,可知這不是一處危險之所,可這到底是哪呢?
她試探的推了推門……
竟沒有鎖。
心下訝異,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中途遭了難,然後被好心人搭救。
她剛走出門,就聽到咯吱吱的雪聲自旁邊傳來。
回了頭……
“你是……”
來人是個女子,看樣子三十歲出頭,上穿細布碎花琵琶襟外襖,銀鼠皮鑲領,下著墨綠繡紋棉裙。
這本是有點家底的市井女子的打扮,且她頭上挽著一支赤金榴釵更是價值不菲。
蘇錦翎望望遠處低矮的民房,心下生疑。
而這個女子,即便隻是簡單的行了幾步,卻端莊大方,不似普通人家的未經過正規調教的女子……
“姑娘在看什麽?莫非我已是老得讓人認不出了?”那女子笑吟吟的開了口。
聲音……似是耳熟,再一看模樣……好像在哪見過。
“姑娘真是貴人多忘事。”那女子撫了撫服帖的鬢角,動作優美。
見蘇錦翎依然怔怔的看著她,不禁故作懊惱:“我是段姑姑,姑娘忘了?”
段姑姑……
蘇錦翎眨眨眼,驀地記起來……這不就是教她“多想一步,少行一步”的段姑姑嗎?
離別近十載,她可是胖了不少,捎帶著曾經嚴厲的五官都跟著慈眉善目了許多,怪不得剛剛沒有認出來。
“段姑姑……”
果真驚喜。
段姑姑點頭含笑,卻急忙上前扶住她:“你怎麽這樣就出來了?快進屋暖暖。”
蘇錦翎隨她進門,未等發問,段姑姑就自己說開了。
蘇錦翎還記得那時的她是個極嚴厲且少言寡語的人,這會卻是口不停歇,且嗓門不小。大概是在宮中的確需要謹言慎行,而一旦出了宮,就把憋了多年的話都放出來了。
“……我出宮的時候,家人還在,就給我找了戶人家。雖然不是什麽書香門第,但是做小本生意,不窮不富的,圖個安穩。況人是極老實的,所以就嫁了。這麽些年,生了一雙兒女,也算沒白過。”
段姑姑邊說邊給蘇錦翎倒了碗熱茶,忽的笑了:“你們那屆秀女啊,還頂數你最出息,當時我真沒想到呢……”
蘇錦翎陪著笑了會。
故人重逢,自是喜出望外,而且段姑姑並不如其他人一般對她端著份恭謹,這讓她自在不少,隻是……
她瞧了瞧一臉滿足的段姑姑,小心問道:“段姑姑,既說是做生意,自是要住在集市才方便,怎麽會……”
段姑姑笑意微滯,看了看她,又轉了目光,貌似無意的捋著帕子:“幾日前,宮裏來人找到了我……”
宮裏來人?
蘇錦翎目露疑色。
“他讓我搬到這來,我便來了……”
“是什麽人?”
“看樣子是個公公……”
“公公?”蘇錦翎咬咬唇:“段姑姑,我怎麽會來到這?”
段姑姑深深睇了她一眼:“我方知,當年你在宮裏遇到的貴人,是當今聖上!”
蘇錦翎的腦子轟的一聲……是宇文玄蒼?是宇文玄蒼將她弄到這來的?他想幹什麽?他讓自己去太廟祈福,難道就是為了今日?
“弦兒姑娘……”
“弦兒?”
段姑姑點點頭:“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妹妹,段弦……”
蘇錦翎霍地站起,奔向門口。
“你能上哪去呢?”段姑姑並不追趕她,語氣中有太多的高深莫測:“清寧王妃已經死了,落水身亡。屍身送回清寧王府,如今已風光大葬了……”
蘇錦翎晃了晃,險些跌倒在地。
她忽的想起自己初次自太廟返回王府,跟宇文玄逸出的那個主意……
“就說我已經死了……然後世上再沒有蘇錦翎這個人……”
她還記得玄逸聞聽此言時的震驚。
玄逸,那時你是不是已經料到我會遭逢此變?
可是玄逸,你當真相信我已經死了嗎?
又或許,你與徐若溪兩情相悅,已經不在乎我的死活了……
“不要想著逃。天地雖大,可是再逃又豈是能逃出這天地?當年,我曾告訴你,多想一步,少行一步。今日,我還需告訴你,隻有順應命運,才能安樂。你且看落入河中的不會水的人,越掙紮,越下沉,隻有那些淡定自若,順水而流的人,才有一線生機。”
她走到蘇錦翎身邊,握住她冰冷的手:“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而且我不認為你到底有什麽所失……”
扶她坐在床邊,再次遞上茶水。看著她兩手握著杯子,那水麵竟是顫也不顫,不禁微微一笑。
“你且在這歇著,好好將養身子。待過段時日,宮裏就該選秀了。這是皇上登基以來的第一次選秀,段弦雖非係出名門,但容貌出眾,知書達理,且性情溫順,深得聖心……”
“段姑姑,我來這多久了?”蘇錦翎忽然打斷她的話。
“我也不知道,我是前日才來的。不過你想想,清寧王妃落水,又要尋找打撈,又要辦喪事,現在已是入葬,這需要多久?”
蘇錦翎望向窗外……依然是白雪皚皚。
“已是過了年了吧?”
段姑姑點頭。
“他……有沒有找我?”鼻子一酸,急忙低了頭,卻有一點水渦在茶杯泛起。
“我不騙你……沒有。”
酸澀刹那梗在喉間。
“你想,人雖泡脹了,可穿著你的衣服,旁邊又是宮裏的車,哪個會懷疑不是你呢?”頓了頓:“不過昨晚上皇上來了……”
蘇錦翎長睫一顫。
“我也不瞞你,去找我的就是跟在皇上身邊的續公公。我聽他說,皇上幾乎夜夜都來……你別急。”她急忙扶住蘇錦翎的肩:“皇上隻是來坐坐,就在旁邊守著。為這,續公公很是犯愁……”
說到這,段姑姑忽然笑了:“續公公也不知犯了什麽錯,被皇上給打了,每天都是撅著屁股艱難的跟著皇上。聽說這已是好了,當時是打得都爬不起來,就吊著一口氣,拿擔架抬到這的。想來是因為他給你吃了什麽藥,導致你一直昏睡不醒吧……”
“其實皇上待你倒是一片真心。”段姑姑很是慨歎:“我出宮後,雖然對宮裏的事知道得少了,可是這回八殿下帶兵回來……皇上與清寧王妃之間的事已是盡人皆知。續公公每次跟皇上來,都拉著我吐苦水……”
“姑娘,”她歎了口氣,語重心長道:“俗話說,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人。何況是帝王之心?皇上這麽些年對你也是念念不忘,我想你也聽說皇上的後宮形同虛設,自打登基,從未寵幸過任何一個女子。自天昊開國至今上千年,還沒有哪個皇帝如此這般,我也沒有想到當年那個冷心冷麵的王爺竟是如此重情重義,你們那段往事,即便續公公不說,我也能猜出一二。而且在朱雀門時,皇上不顧己身安危,拚死護著你。且不說名分,隻這份情意……唉,姑娘,你有福啊……”
蘇錦翎一直怔怔的盯著繡在鞋尖上的一對玫瑰紫的木槿花,也不知有沒有聽到段姑姑的話,隻忽然打斷她:“段姑姑,我累了……”
段姑姑很識相的起身告辭。
蘇錦翎躺在床上,目不轉睛的對著淡青色的承塵,直到映入屋內的雪光漸漸變暗,最終沉入黑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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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屋外傳來踏雪之聲。
有車子緩緩停住,有人下了車。
靜寂的夜忽的現出幾分熱鬧。
不過來人似乎並不多,有個聲音在低低的詢問,其間夾雜著段姑姑開心的答語。
蘇錦翎的手不覺在身側攥緊,可是過了許久,也不見有人進門,而且外麵又恢複了靜寂。
她的手心幾乎要攥出水來,肌理間也在輕微作響。
好像過了許久,門才低吟著開了。
她急忙閉上眼睛,卻於合眼的瞬間仍舊瞟到一抹雪色。
那雪色蒙在黑暗中,卻依然醒目。
他無聲的向她移來。
她竭力平靜呼吸,似已熟睡。
她感覺一股涼氣帶著淡淡的甘甜之香拂過,本已緊張到極致的她差點失聲尖叫。
可是那隻手隻是取了疊在一旁的被子為她蓋上。
動作輕柔。
行動間,有袍袖擦過她的臉龐,就像她初次遇到他,他抬指為她取下粘在發絲上的紫藤蘿花……
然後他便坐在一旁。
他隻坐在一旁,靜靜的,連氣息都聽不到,有幾回,蘇錦翎都要以為他已經離開了。可是一抹雪色就一動不動的停在她微啟的眼簾外,仿佛靜止的一線雪光。
屋內的光線由暗藍轉為淡青,再轉為微白。
那抹雪色終於動了。
依然是無聲無息,隻門扇開合之際發出了沉睡未醒的低啞。
屋外再次傳來踏雪之聲,漸漸的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