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光漸次熄滅,殿中卻漸漸明亮。
天,亮了。
宇文玄蒼動了動已經麻木的手臂,俯下身子,一瞬不瞬的看著懷中的人。
她還是睡著了,睡得那麽香,那麽甜。
錦翎,你可知,這是我們擁有的最後時光了……
他輕輕抽出手臂,自檀木小幾取來一把剪刀,又拾了她的一縷發……
一聲輕響。
一縷青絲亦落在掌中。
再拾了一縷銀絲……
片刻後,一隻同心結平臥掌心。
黑白分明,絲絲入扣,好像它們生來就該如此,亦會將這份相依相偎傳至萬世千秋。
他一瞬不瞬的看著,然後,探手懷中……
將同心結仔細裝入一個褪了色的荷包中,那荷包上正有一雙醜醜的鴛鴦在瞪著眼看他。
像每一個思念她的日子,修長的指尖輕輕撫過那粗糙的鴛鴦,唇角不覺浮起一絲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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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端午,為什麽要做粽子給我吃?”
蘇錦翎捧著泥金勾畫如意花紋的黑漆木匣子,指尖摩挲著右下角米粒大小的一個記號。
那是個篆體的“蒼”字,是他的名字。
宇文玄蒼淡笑不語,隻一瞬不瞬的看她,倒令她不好意思了。
她豈是不知他所為何意?
當年,她因為“小火龍”一事氣勢洶洶的來鏡月湖畔找他“算賬”……
其時,他一身雪衣,坐在湖邊,悠閑垂釣,倒令她無火可發。
愣怔間,是他遞了這樣一隻黑漆木匣給她……
她打開匣子,但見九個暗格裏各放著一隻小巧玲瓏的粽子,周圍還鎮著冰塊,散發著糯米的甜嫩並著箬葉的清香……
一切都與曾經一樣……
這七日,她與他走過了太多曾經走過的地方,回憶了太多的往事,然而隻差這一件,隻差這一件……
她的眼角不覺有些濕潤,急忙低頭挑了個粽子。
“真好吃!”她費力咽下喉間哽咽,故作開心道:“突然對我這麽好,是不是要向我賠罪呢?”
還記得當年,他不動聲色的看她吞了個粽子,然後說:“那便當是賠罪了。”
此刻,他笑意微微的看她,輕聲道:“是啊……”
心下一痛,那種莫名的難過再次襲了上來。
“玄蒼……”
“嗯……”他的語氣和目光一樣溫柔。
她急忙垂下眸子,努力忍下想哭的衝動。
她是怎麽了?
裝模作樣的眺望湖心,忽驚喜道:“玄蒼,你看那個小亭子……”
沒有荷葉田田,然而湖麵如鏡,正正倒映著小亭,如寒月一彎,意境悠然。
她撒嬌的搖著他胳膊:“我一直很想到那上麵瞧瞧,你帶我過去,好不好?”
長指撫過她的眉心,唇角溫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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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小船輕輕劃開水麵,沒有漿,卻是向著湖心小亭緩緩飄去。
“玄蒼,你知道嗎?有一年中秋,我和映波在這裏放河燈。映波說,若是河燈能飄到水麵月亮的中間,並打幾個轉,再向遠處飄去,那願望便可成真……那夜,真的有一盞河燈飄到月影中間,還打了幾個轉。可是之前,它們被風吹得團團轉,我都分不清哪盞是我的了。不過今日看來,那盞飄到月影中間的,就是我的……”
他的眼底如平靜的湖麵,隻映著她一雙人影:“還記得許的是什麽心願?”
她有些不好意思,卻是堅定的迎上他的目光:“和你在一起,永遠永遠……”
是風吹皺了湖麵嗎?她看到他眼波一閃。
他沒有說話,隻拾了她擱在膝上的手,緊緊握在掌心。
船頭輕輕碰到小亭邊,緩緩橫了過來。
他扶住她,一同進了小亭。
立在亭中,感受清風自四麵吹來,拂動衣袂,牽動發絲。
水波粼粼中,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端午……
她坐在船尾,偷眼看他……
那時,他立在船頭,雪色繡銀絲的袍擺迎風飄飛,長發紛飛如舞,如夢一般飄入她的心……
她也不知怎的,忽然鼓起所有勇氣向他問了一句她一直想問的話:“如果我被了撂了牌子回到王府,你會不會去找我?”
他似是也聽到曾經的那句怯怯的充滿了希冀的問話,霍的轉身,眼底仿佛納入了所有的波光粼粼,然而未及她看清,便擁她入懷:“我會去找你!無論你在哪我都會去找你!”
他比當年還要認真而鄭重的回答她。
他緊緊的抱住她,懷抱瑟瑟發抖。
他拚命的吻著她,然而卻有一點溫熱濕潤了她的鬢發。
她心裏發慌,卻不知該怎樣安慰她,而且她驚恐的發現,她竟是說不出一句話,隻能聽他喃喃的不斷的喚著她的名字,淡淡的甘甜之香顫顫的抖落在耳畔:“錦翎,你是我這一世真心實意想娶的女人……”
心底仿佛有什麽嗵的炸開,將這幾日的困惑與恐懼照得通亮。
離別,是離別,他們就要分開了……
她想要掙紮,想要反抗,想要像在通往丹陛的漫長的玉階上奔跑時一樣奔向他……
可是,一切都晚了。
腰間一麻,整個人旋即陷入黑暗……
然而,在光明消失的瞬間,她仿佛聽到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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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寶,別忘了我……”
他吻著她已然合攏雙眸,一滴淚自眼角滑落,掛在她靜止的長睫,輕輕一顫,又落在她的眼角,劃入鬢間……
他就這樣抱著她,許久,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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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玄蒼站直了身子,頭也未回,隻冷聲道:“出來吧……”
四圍不過是透明的空氣,有風……水……蔥蘢的草木……斜映的桃花……
可是……
亭中仿佛是折了水中的波光,如有實質般浮動起來,似乎隻是一瞬,便從中凝出一個人影……
冰藍的衣袍,長發垂在身後,發尾以絲帶閑閑一束……
“你倒是守時!”
宇文玄蒼的語氣聽不出任何喜怒。
“皇兄相邀,怎可不從?”
身後的人輕聲一笑,半垂了頭,發絲遮擋了眸子,然而卻無端端的讓人覺得他正看中那雪衣之人懷中的女子,一瞬不瞬。
風吹起了他鬢邊的散發,露出微彎的唇角,是那般醉人而溫軟……
“帶她走吧……”這一句極是低啞,似是歎息。
他抬了頭,望向那雪衣之人,良久,方輕喚了聲:“四哥……”
“別逼我反悔!”宇文玄蒼忽然聲色俱厲。
他接過那懷中的人,看著她熟睡的臉,微蹙的眉……
她的眼角還掛著淚,小嘴扁著,一副委屈至極的模樣。
宇文玄蒼目光一掃,立刻閉上眼,強迫自己扭了頭,轉身便走。
“四哥……”
就這樣被輕易的喚住腳步。
他立在風中,銀發並著雪色的衣袂獵獵翻飛。
“四哥重信守諾,忍辱負重,不愧為父皇心中的‘義’!”
宇文玄蒼冷笑一聲:“我隻想知道,那個故事中的姑娘究竟要拿研成粉的心去救哪棵草?而又是哪棵草為了讓她活下去甘願焚化成灰!”
她愛的是哪一個?而他與他,誰更愛她?
“四哥……”
冰藍的人影微轉了頭,發絲拂過處,現出一雙半是清冷半是春意的眸子。水麵波光似是盡數折入其中,粼粼閃動。
“四哥,謝謝你!”
宇文玄蒼眉心微蹙,頭卻未回,仿似在欣賞湖光山色,緩聲道:“你是該謝我!瑞王府中的那個王爺不過是個幌子,我已讓他去了封地,隻不過他需隱姓埋名,亦不可再像以往那般招搖。至於玄錚……我另有安排,你可放心!”
他微微一笑:“四哥重情重義,玄逸衷心感佩!”
然而這番肺腑之言換來的卻是一聲輕哼。
宇文玄逸不怒反笑,回眸凝視那個倔強傲岸的背影,輕聲道:“四哥,若是到了那日……我來接你……”
卻是得了再一聲輕哼:“你還是顧好你自己的事吧……”
舉步前行,卻又滯住。
敞袖內的拳緊了又緊。
他好想回頭看看那個沉睡的人,看看她委屈的小臉,看看她是否知道他就要離開,是否會尋找他,挽留他……
可是,眼前已漸漸落下黑幕。
七日之期,盡了……
風卷了他的長發,絲絲縷縷,牽扯了太多的往事,糾纏了太多的恩怨……
風過,銜走一聲歎息……
錦翎,別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