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天長縣衙開堂夜審,幾乎沒有費什麽勁,陳東家便全部招供了,人有時候就是這樣,別人沒有拿出證據的時候抵死抵賴,恨不能拿自己的娘老子祖宗八代發誓,但一旦鐵證在前,心理防線被突破,卻又如大堤潰散一瀉千裏。
事情跟蘇錦的推測差不了多少,這位陳東家名睿之,馮敬堯在揚州風生水起之時,陳睿之想方設法勾上了這條線,無他,天長是揚州府郊縣,馮敬堯在揚州一家獨大,倒也勾起了陳睿之想在天長縣一統商界的宏念。
可是憑他這個小小的車行,慢說是在天長商界,就算是在四大車行中他也隻是個小跟屁蟲,車行排名‘蔣宋孔陳’不是沒有道理的,天長百姓正是根據實力來給了這個排名,第一大的自然便是蔣家順豐車行了。
陳睿之想來想去得出結論:沒有靠山絕對不行!靠山找誰呢?顯然是這位揚州府的大名人、大富豪、大善人馮敬堯了;私底下那些傳言陳睿之也不是不知道,但是陳睿之卻認為,關於馮敬堯的那些傳言都是窮棒子們眼紅的嫉妒之語,馮敬堯若真是像傳言的那麽可怕和凶狠,揚州官府又豈能無動於衷?說到底便是樹大招風,沒錢的見到有錢的總是不免酸溜溜陰兮兮的造些謠言,完全的仇富心理。
可是陳睿之很鬱悶,馮敬堯根本就沒空搭理他,更別談支持他在天長做大做強了;無可奈何之下,陳睿之隻能忍耐,等候機會,希望某一天,馮敬堯能看在他時常去拜見的麵子上給他以幫助和指導。
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陳睿之都快要絕望了,時逢旱災,生意清淡,虧損嚴重,陳睿之想死的心都有了。
世間事往往如此,你以為山重水複,一覺睡醒卻忽然又柳暗花明,幸運之神會在無知無覺之中忽然飛過來親吻你的額頭。
那一天清晨,陳睿之剛攆走幾個靠在牆根無所事事打瞌睡的夥計,他已經瞄了好幾天了,年節下趕人不合行規,但是生意沒有,工錢卻要照付,陳睿之豈能不想點辦法,上工打瞌睡這是最好的攆人滾蛋的借口,誰也不能說什麽。
就在幾個夥計罵罵咧咧背著包裹出門的瞬間,陳睿之看見門口停下了一頂黑色的小轎,轎簾子掀開,下來了一個人,陳睿之擦擦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人正是馮敬堯。
大名鼎鼎的馮敬堯,戴著黑色的氈帽,穿著普通的衣飾,看上去極為怪異,但是陳睿之一眼便看到了那隻大大的歪到一邊的鼻子,還有那鷹爪一般的手中,握著的一對圓溜溜哢哢轉動的鐵球。
馮敬堯低垂著頭,轉身付了轎資便一頭紮進車行的院子,陳睿之忙上前要打招呼,馮敬堯做了個手勢,直奔屋子裏去了。
陳睿之明白了,馮大善人這是微服來訪,不欲讓外人知曉,於是趕緊會意的揮退幾名圍上來的夥計,一撩袍子追在馮敬堯的身後進了屋子。
馮敬堯開門見山的告訴陳睿之,眼下揚州城中自己有一批貨物需要運出城來,希望陳睿之能幫自己安排人手和車架,並當場掏出三百兩白銀作為酬勞。
陳睿之傻了,這難道是在做夢麽?三百兩白銀,合市價近四五千貫,自己這個車行一輛車的人工加上車馬費用一日不過六百文,這要出車多少次才能賺回這麽多錢呢?雖然生意興隆之時車行全年的收入也在數千貫,但今年生意清淡入不敷出,在這時候的一筆大生意不啻為沙漠中的旅人見了甘露,洪水中的溺者抓到了救命的稻草。
驚喜還不止這些;馮敬堯接下來給了他更大的驚喜。
“陳東家,你不是一直想在天長縣成為商家第一人麽?辦妥了此事,老夫遂了你的願,出錢出人幫你在天長打下一片天地,以老夫的手段,幫你成為天長小縣商業之首,簡直易如反掌。”
陳睿之差點跪下來叫親爹了。
“但是,你一定要將我這件事辦好,辦利索!我的要求很簡單,第一事情要做的神不知鬼不覺,不能走漏一點風聲,否則便是大禍臨頭;第二、事後也不能留下蛛絲馬跡,貨物要藏匿好,我不親自來取,任何人來查訪你都不能說出來;答應了這兩條,這三百兩酬金,以及日後的交情便都是你的了。”
馮敬堯的語氣雖平淡,但是卻透出一股寒意,這讓處於喜悅之中的陳睿之稍微清醒了些,他忍不住的問道:“敢問馮爺運的是什麽貨物?我也好安排儲存之處,以及車馬數量。”
馮敬堯想了想,終於道:“告訴你也無妨,不過你確定要聽麽?隻要聽了,老夫便當你是答應了,可就不能反悔了。”
陳睿之有些猶豫,但是當他的眼光落到桌上的六枚五十兩一錠的銀錠上麵的時候,他的目光堅定了。
“為馮爺效勞萬死不辭,即便是……沒有報酬,老朽也願意供馮爺驅使。”
馮敬堯磔磔低笑道:“很好,老夫沒有看錯人,這批貨物便是我在揚州城中囤積的一百八十萬石糧食。”
陳睿之倒吸一口冷氣,差點沒暈過去;天長縣大街小巷早已貼滿告示,城中屯糧之家以十一月二十日為限,糧食除留食用額度之外,一律上糶官倉,眼下早已過了期限七八日,陳睿之親眼見到縣衙李縣令從八公山趕回來之後便立刻展開了雷厲風行的搜查行動;城南張家、城西孫家、城外幾家地主大戶,甚至告老還鄉在天長安度晚年,以寶圖閣學士致仕榮歸的周學士家都未能幸免。
陳睿之曾去現場觀望,官差衙役們如狼似虎,將一包包糧食全部裝車運往官倉,隻是隨筆打下白條簽收,價格居然是……居然是三百文一石,這簡直是在殺人呐。
那些屯糧大戶們呼天搶地的情景,看的陳睿之心驚肉跳,他暗自慶幸自家並沒有做糧食生意,嘴巴裏咒罵著縣衙這幫人簡直吃人不吐骨頭。
更為讓陳睿之痛恨的是,縣衙雇傭的居然是順豐車行的大車拉糧,連這點油水也沒撈著。
現在馮敬堯提及這批貨物是一百八十萬石糧食,這叫陳睿之如何不害怕,是糧食也就罷了,而且是一百八十萬石之巨,這怕是要砍了全家的罪名,直到此時陳睿之方才明白,為什麽馮敬堯能有萬貫家私,為什麽民間會有那麽多針對他的流言蜚語了。
“怎麽?怕了?膽小如鼠之輩,隻能守著你這破車行苟且度日了。”馮敬堯冷然道。
陳睿之擦擦額頭上的冷汗,顫聲道:“馮爺,朝廷……朝廷……”
馮敬堯斷然打斷他的話道:“朝廷正在抓是麽?朝廷不讓做的事多了,朝廷不讓販鹽我馮敬堯照做不誤,朝廷不讓賣茶,我馮敬堯照賣,十幾年了,我從窮光蛋變成揚州首富,隻要我想,我甚至可以將揚州城的一半都給買下來;而你呢?十年前你便是這樣,十年後你還是這樣,你知道為什麽老夫一直沒有答應幫你麽?因為老夫看得出來,你沒有魄力;就像一個窮酸腐儒一般,瞻前顧後,怕這怕那;你看看你的樣子,你照照鏡子,你還有點人樣麽?”
馮敬堯毫不留情的盡情奚落陳睿之,陳睿之汗珠滾滾,心裏自卑的要死。
“老夫此來便是給你一個機會,常言道:富貴險中求,又道:馬無夜草不肥,給你發達的機會你卻又患得患失,偏偏你又立下誌向要光大門楣,做這天長第一人,這不是笑話麽?”
陳睿之揮汗如雨,低聲道:“馮爺,老朽無能,您教訓的是;隻是此事甚至會搭上身家性命,叫老朽……叫老朽……”
馮敬堯仰頭大笑,兩顆鐵球在手中旋轉的讓人眼花繚亂。
“你若知道我馮敬堯的手斷,你就不會有這樣的擔心了,十幾年來我販鹽販茶,誰抓到過老夫的把柄?刀尖上可以起舞,那是因為老夫有金剛不壞之軀;沒有這份本事,老夫會作此尋死之事?這一百八十萬石糧食再過兩月便是三百六十萬貫成山的錢幣,你想老夫會讓這堆錢山拱手送人?不出漏子便罷,出了漏子老夫會使出渾身解數保住你的身家平安,你完了,這堆錢也就完了,是這個理麽?”
“馮爺說的對……”
“當然需要計劃周密些,確保萬無一失便更好,老夫已經替你想好了,你照我的安排去做便是,隻要你不橫生枝節,一切都在老夫的算計之下。”
陳睿之不能再猶豫了,馮敬堯幾乎已經將他的很多秘密告訴了他,聯想起民間的那些傳言,陳睿之不禁膽寒,此刻自己隻要說出一個不字,那麽自己恐怕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馮敬堯看似孤身前來,可是他手下那麽多徒弟,天一黑很可能便是一幫蒙麵大漢衝進院子裏血洗一番;陳睿之雖然刁滑膽怯,但他可不是執迷不悟之人。
“馮爺,老朽決定跟著馮爺幹,馮爺說的很對,富貴險中求,再說有馮爺罩著,我怕什麽?”
馮敬堯笑了,拍拍他的肩頭道:“這才像個未來天長龍頭的樣子,放心吧,按照我說的做,保證萬無一失;二十九日夜間,老夫會動用關係將揚州北城門的守衛調開,到時候北門空無一人,你隻需長驅直入,到柳枝兒胡同和跑馬地兩處我的倉庫中將糧食裝走,你隻有五個時辰的時間,卯時正必須全部結束,所以你手腳要快;考慮到糧食太多,又不能弄個幾千輛大車裝運,所以你必須用少量大車將將糧食運到城外暫放,來回倒騰數趟,才能拉完。”
陳睿之忙問道:“一百八十萬石啊,五個時辰如何能裝完?”
馮敬堯皺眉道:“那是你的事,這麽點事做不了你還能做什麽?暫放地點我已幫你選好,在揚州城北十裏外的一座叫蘭若寺的破廟中,你將糧食拉出來之後,堆放在那裏;再後來你就慢慢的偷偷的將糧食一點點的運到天長縣境內,尋個地方藏匿起來,然後便守口如瓶在家等著吧,兩個月後,便是我馮敬堯親自上門感謝你的時候了。”
陳睿之沉默了一會,終於下定決心緩緩點頭道:“放心吧,定不會誤了馮爺大事。”
馮敬堯微微一笑,拱手無聲告辭,起身便往外走,忽然回頭道:“老夫說話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今日我隻說一句話,這件事辦好了,你便是我馮敬堯的兄弟;若是走漏了一絲風聲,你便是我馮敬堯的對頭;要做兄弟還是對頭,陳東家自己掂量。”
說罷一陣風的消失在院門之外。
陳睿之伸手扶額,渾身冷颼颼的,馮敬堯來去之間不過盞茶功夫,陳睿之卻仿佛是做了一場漫長的噩夢一般,他能感受到馮敬堯眼中那股凶殘冷冽的殺氣,為今之計,就算是明知此事大違朝廷律法,隻能硬著頭皮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