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曆二年七月十五,蘇錦正式從涇原路使兼知渭州的王沿手中接過渭州府的大印,諸般事宜交接之後,王沿也離開渭州回京,早在蘇錦的任命下來之後不久,朝廷便已經下旨招王沿回京,授龍圖閣直學士銜加刑部郎中職;後來王沿又曆任虢州知府、知河中府等職位,最後加太子少保致仕榮歸,那已經是以後五六年之後的事了。
渭州府衙在城中心的一座廣場邊上,這座廣場其實也是城中最大的兵營——中營駐紮地,整個涇原路的地盤確實不小,轄下有渭州、涇州、原州、蘭州、德順以及河、熙三線,但實際上最為重要的前沿州府便是涇州原州和渭州了,因為一座南北走向的大山將蘭州德順等地與西夏隔開,這座山便是蘇錦來時路上所見到那座大雪山,此山南麓稱為隴山,北麓叫做六盤山,正是這座大山將涇原路分割成東西兩部分,渭州原州和涇州便在其東麓的平原之上。
整個涇原路駐兵約五萬餘,渭州是路治所歲哦在,所以駐兵稍多,約為兩萬餘人,渭州也是最大最堅固的城池,說是最大隻是相對而言,整座城市實際上隻有兩橫兩縱四條主街,其餘的都是小巷裏弄,從東到西,從南到北亦不過三裏之遙,其實是個比廬州還小的城市。
這也比較能夠理解,畢竟西北邊陲,苦寒風沙之地,城池也不會有多麽的大,人口不多,城池也沒必要很大。
隻不過那是以前,如今卻是個大麻煩事,為了防止西夏騎兵的劫掠和騷擾,行範希文築城固守之策,方圓數十裏的百姓都被集中到城市中來,小小的渭州城中竟然連兵馬在內聚集了十六萬多人居住,整座城市頓時成了個熙熙攘攘的大集市,成天的喧鬧不休。
蘇錦來此第二日便帶著人上街去巡視,不出所料,城中的商鋪少的可憐,就算偶爾有幾家,也都是商品寥寥,貨源奇缺,這也不意外,戰事蜂起,自己帶著大隊人馬來此都險些被劫,更何況是商賈梯隊,更是不敢輕易的行商到此。
城南是百姓的集中居住區,裏邊烏七八糟臭氣熏天,衣著破爛麵黃肌瘦的百姓們眼神呆滯的攏手站在滿是汙水糞便的小巷裏,默然的看著蘇錦等人經過;小孩子們一個個黑炭頭一般的拖著鼻涕跟在蘇錦等人身後看熱鬧。
再看這些房子,大多數是各種簡易搭建的窩棚和土房子,隻能起一個遮蔽的作用,慢說禦寒擋雨,便是簡單的防風沙也做不到。
蘇錦看的眉頭大皺,王沿身兼路使之職,無暇顧及城中的事務,都是由通判徐威來負責,那這個徐威看來也是沒有盡職盡責,城裏弄得一塌糊塗,看來並沒有上心的去做。
“徐通判,城中如此雜亂,你們就沒想治理一番麽?”蘇錦轉頭問道。
徐威是個大胖子,肚腩都能擋住自己的腳麵,跟隨蘇錦等人走了大半個城市已經是大汗淋漓呼哧哧的喘氣,腦子裏盡是埋怨這位新來的少年知府沒事幹跑來巡街,府衙中一幹當地的官員早就約好了來拜見他,反被他晾在府衙中不理。
“徐大人,府尊問你話呢。”王朝高聲提醒道。
“哦,回稟蘇大人,下官也想治理,可是如何治理法?這麽多百姓在此,每日光是養活他們便要花費巨額財物,哪有錢物來治理,下官也知道城裏夠髒夠亂,可是下官也沒辦法啊。”徐威神態恭敬,但語氣可是一點的不在乎,頗有不耐煩之意。
蘇錦皺眉道:“城中現在有多少戶百姓?”
徐威搖頭道:“下官不知,每日都有新來的,而且最近也生病死了不少,數字每天都在變動,下官沒法教人統計。”
蘇錦強忍住怒火又問道:“既無法統計,那你們平素發放糧食是以何種憑據來發放?無戶冊無名冊,如何能保證人人都有飯吃,又是如何征召他們為軍隊築城建寨服勞役的?”
徐威臉上汗出如漿,支吾半晌道:“糧食和勞役之事還要問劉倉司方可,下官倒沒過問。”
蘇錦勃然怒道:“那你過問了什麽?你過問的都是國家大事麽?豈有此理,占著茅坑不拉屎,你這個通判便是成天渾渾噩噩的遊手好閑麽?”
徐威臉色變白,垂首道:“是是,蘇大人教訓的是,下官一定改,一定改。”
蘇錦拂然道:“你現在便回你的衙門,召集倉司及有關各司立刻將城中百姓登記造冊,發放戶籍冊,給你兩天時間,若做不到便打鋪蓋卷離開這裏,我蘇錦手下不養廢物。”
徐威強忍著回嘴的衝動,一言不發轉身便走;蘇錦喝住他道:“離去之時怎不向本官告辭行禮?虧你還是讀書人出身,禮節都不懂了麽?”
徐威臉色青白,隻得拱手行禮,蘇錦卻早就扭屁股行去,看都沒看他一眼,徐威尷尬的呆在原地,看著蘇錦等人的背影狠狠的啐了一口,罵道:“什麽玩意兒,人五人六的,得罪了老子,你在這渭州能呆的久麽?很快你就知道這渭州到底誰說了算。”說罷一跺腳轉身去了。
蘇錦知道在這個徐威口中什麽也問不出來,隻能親自問問百姓,之所以對這個徐威發火,便是惱恨他的不作為,從來到渭州的那一天起,蘇錦便能感受到這座城中上下官員彌漫的一股悲觀之氣,好像都隨時準備跑路一般,做事也是糊裏糊塗馬馬虎虎,也許是從心眼裏邊覺得西夏人遲早要打進來,建設的再好也沒用。
蘇錦最痛恨的便是這些人,不去想著進取,隻想著如何規避災難,一副毫無作為的摸樣,而且一看到徐威那白胖的身子,蘇錦的氣便不打一處來:“官肥民瘦,必非好官,前朝李唐治世之時,玄宗皇帝都說了‘無貌雖瘦天下必肥’,放在這裏倒成了全城皆瘦,官員獨肥了,著豈是好官?”
跟隨的眾人頻頻點頭,這徐威自稱在此任三年通判,這種情形之下居然能養的這麽白胖,恐怕是整天的養尊處優所致。
轉過彎來前麵有一排茅草房舍,一名身材高大的老者彎腰在院子裏的泥地上翻動著什麽,眾人湊前一看,盡是一片片紫色的藤蔓,上麵沾著很多的草木灰,不知有何用。
蘇錦拱手問道:“敢問老丈,這是些什麽物事?”
那老者抬頭看見一群人站在自家門前嚇了一跳,看著蘇錦等人的服飾,均是官府中人,眼中閃過一絲怨憤和鄙夷,沒好氣的道:“官爺自然是不認識,此物乃人間美味呢,官爺要不要嚐嚐?”
蘇錦愕然指著地上粘著草木灰的藤蔓道:“這東西能吃?”
那老者道:“能吃,我們老百姓什麽都能吃。”
蘇錦聽出他話語中的激憤之意,彎下腰來伸手拿了一根端詳半天,掰斷了一小截擦幹淨放進嘴巴裏,一股澀麻之味充斥口腔,蘇錦趕緊吐了出來,連連吐了幾口吐沫,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那老者笑道:“這位官爺,滋味如何?”
吳恒心已經是衙役班頭,帶著手下的幾名衙役跟隨左右,那幾名衙役都是本地人,吳恒心悄聲問他們道:“這是什麽玩意?”
一名衙役拱手道:“這是馬蘭藤,山野中遍地都是,百姓們饑荒年月便是以此為食,這東西又麻又澀,吃進肚子裏還會纏住腸子,拉屎都拉不出來。百姓們想了辦法,用草木灰混合在一起搓揉,在太陽下暴曬之後再清洗一番,可以稍去麻澀之味,但也是照樣難以入口。”
蘇錦聞言問道:“那還吃他作甚?”
那老者曬道:“老漢也想天天大魚大肉,可是一個月連幾頓像樣的飯都吃不上,不吃這個難道活活餓死?”
蘇錦奇道:“朝廷不是每月都分發糧食麽?你們怎地連飯食都吃不上?就算糧食不太夠,也不至於連頓稀飯也喝不上吧。”
那老者冷笑道:“這位官爺是在說笑麽?老百姓哪有你們所說的那麽有福氣,喝稀飯?喝西北風還差不多。你們當官的就喜歡裝,明知道原因還來說這樣的話,諸位官爺請便,老漢還要搓搓這些人間美味,不然中午又要餓著肚子了。”
王朝喝道:“這是新任知府蘇錦蘇大人,前日剛到此地赴任,休得無禮。”
那老漢一愣,臉上露出希冀的神色,對那旋即又恢複原樣,擺手道:“便是新任知府大人也不能胡亂打攪他人,老漢又未犯法,隻是餓的頭眼昏花,若是餓斃在大人麵前,那可不好;剛才那位差爺說的對,這馬蘭藤吃了拉不出屎,但還有一樣他沒說,那便是吃了臭屁多的很,老漢若是一不小心放了屁出來,熏壞了知府大人,那才叫失禮呢。”
蘇錦聽這老漢話裏話外都有玄機,心中思量肯定是糧食的發放有問題,三司每旬撥付的軍糧中都包含著救濟百姓的數目在內,為何這些百姓要吃這些能害死人的藤蔓度日,這其中必有蹊蹺,這時候別說是老漢話中帶刺,便是拿鞭子抽蘇錦,蘇錦也不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