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唐

第八章 盛世(八)

自打從隴右前線回到長安城,李括的應酬是一個接著一個。

不論是十王宅裏的王孫侯爺、皇親貴胄還是崇仁坊中的柱國公卿、世家公子,但凡沾著點貴氣的臉麵人物都向李括李都尉遞出了請柬。

有一句老話說的好,“十年寒窗無人曉,一朝成名天下知。”這行軍打仗雖則和吟詩作賦迥然相異,卻也有著那麽一抹共同點,這便是勝者英雄敗者寇,畢竟除了你家老爹老娘,有誰會掛念一個整日背念經義的窮酸書生或者隻能扛旗埋灶的大頭兵?

魏晉南北朝以來最重門第,遂養成了‘世家望族持朝政、寒門子弟莫出頭’的窘況。雖則打前朝起興了科舉,廢了中正,但這習慣豈是一兩日就能改的?

大唐雖然開榮並包,陛下雖然聖明英武,但評判人到底得有個標準不是?這個標準無外乎權財,一身文武藝,賣予帝王家,有幾人能置身其外,脫俗無求?

名利就像一套枷鎖牢牢的捆縛著世人,雖則殘忍,倒也還算公平。

李括李都尉顯然是魚躍龍門的典型,雖然他阿爺乃是本朝名相李適之,但隻要消息靈通點的長安百姓都知道李家早已因為得罪右相李林甫而破落衰敗。在這長安城啊,富貴最是如過眼煙雲,沒準前一刻還是峨冠博帶,萬貫家財的國公侯爺,後一分便落得個身死族滅。

李家不就是典型嗎?李相爺才一獲罪,之前那些門生故友立刻跳了出來,與李家撇清了關係,生怕哪個有心人揪住這出身不放。雖然陛下念著舊情沒有將家眷流徙,但畢竟是人走茶涼,連帶著隔得稍遠些的本家親戚都落井下石,斷了聯絡。

人道是,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雖然乍一聽來有些偏頗,但細細品來確是有其道理。書讀的多了,其思忖權衡的東西自然也就多了,受到名利的羈絆,怎還能將人性二字無悔的寫出來?倒是憨厚實誠的莊戶漢,懂得知恩圖報。

不過人家李都尉可是個孝順的孩子,看到老母默默流淚就下定決心,一定活出一個人樣。故而才有了長城堡千匹火馬齊奔的盛況、才有了吐蕃腹地,水漫九曲城的大戲!

臨湖二十三巷的鄉親裏坊都紛紛伸出了大拇哥,一邊衝著李都尉讚歎,一邊對自家小子說教,做人就要像李都尉一般,一個吐沫一個坑,說到做到,活出人樣來!(注1)

可以說,李都尉如今在長安父老鄉親心中儼然以成為了一個英雄般的人物。

不過長安百姓的想法李括卻是沒有時間尋摸,自打與高秀延在倚翠樓‘偶遇’,他的心口便跟壓著塊石頭似的,抑鬱難耐。

將銅武、雄武、振武營的弟兄安置妥當,少年便與一幹好友、心腹商談下一步的應對措施。

當然,在天子腳下,高秀延即便心懷歹意也不會妄動,但保不準在什麽地方給自己設伏使壞。畢竟偽君子比真小人更為可怖。真小人會在明麵上跟你作對,而偽君子則會暗地裏使絆子。

李括自然不是怕事之人,事實上,即便高秀延不來找自己,這件事他也會找上門去。血債隻能血嚐,他說過,那廂是家仇,此番卻是國恨!他隻不過是在等一個機會,一個可以一擊製勝的機會。

正值此時,虢國夫人向他遞來了請柬,李括略一思忖便應了下來。若是能聯合楊家,要對抗李林甫倒也不是沒有可能。

楊宅位於宣仁坊,一行人乘馬而去倒也用不了多少工夫。十幾騎少年郎君橫街過市,雖已極盡低調,也難免會引來一些關注的目光。圍觀的百姓一看清眼前之人是李都尉,紛紛交口稱讚,沒有李都尉這樣的忠臣勇將,保不準吐蕃人已經乘勝追擊,打到了長安城下了。

他們最是敬佩有本事的人物,像李小郎君這樣的年少英雄更是得喜。

李括哭笑不得的謝過鄉黨們的好意,撥轉馬身從楊府側門進了宅子。

“我了個姥姥,都尉大人可真是人氣興旺啊,我老張可不敢比!”張延基對圍攏上前的長安百姓還心有餘悸,主動拿李括開起了涮。

“去你的,恁地也學的油嘴滑舌。”李括沒好氣的給了張延基一拳,笑罵道。

在府門前等候的是楊府的管事楊平,對這幾個小郎君,他可不眼生。別的且不論,光是李家的小郎君就讓夫人讚歎不已,屢次在人前念叨,他老楊記性再差又如何能忘得了?

樂嗬嗬的衝幾位小郎君拱了拱手,平伯和聲道:“夫人正念叨著諸位,幾位便來了,快隨老夫來內堂吧。”

張延基挑了挑眉道:“夫人念叨括兒哥怕是不假,我們也就是順帶著的陪襯吧。”

“瞧您說的,幾位小郎君都是人中龍鳳,夫人可都是喜歡的緊。”平伯嘴間就跟抹了蜜似的,一句比一句暖人。

“我說不過您,這番我就當是來蹭飯。”張延基攤開雙手,作出一番無所謂狀。

“幾位裏麵請,裏麵請。”福伯單臂相延,率先踏著回廊朝內宅走去。

要說他以前還對這幾個小郎君無甚好感,覺得他們不過是一些仗著祖上餘蔭混吃等死的富家公子哥。但從前線傳來的一連串捷報卻是徹底改變了老人家對少年們的看法。

這些小郎君雖然年紀輕輕,卻是有抱負,有血性之人,將來定非池中之物!

一行人有說有笑,已是進了內宅。

福伯欠了欠身子道:“諸位且稍等片刻,我去向夫人通稟一聲。”

李括點頭回禮,便與張延基一行人等在木門之外。

雖然之前虢國夫人設宴時,他們已來過楊宅,但此番從側門而入又有一番不同的感觸。

上次宴會設在了檀江,這宅院自然多了幾分出塵之意。不論泊煌亭還是楓林渡,都是極美的景致,配上煌煌樓閣竟生出宮室般的悠悠貴意、蕭蕭王氣。

而從側們穿一行遊廊抵達的這座小跨院更像是隴上籬棚,林間竹屋,雖則少了幾分富貴之感,卻勝在清新雅致。

“七哥!”李括還沉浸在府宅的美景中,一聲清脆的聲音卻是將他拉回了現實。

微抬起頭,一襲月白色的罩衫登時搶入自己眼中。

“裴徽!”李括笑著搖了搖頭,主動迎了上去。

乍一入眼,李括險些沒有認出來。雖則分別了才一年,但裴徽卻有了很大的變化。上次與他辯論隴右戰事時,裴徽雖然據理力爭,但無論從心理還是氣度上看,他還隻是個孩子。

現在再相見,雖然身材還是那麽瘦削,臉色還是那麽白皙,裴徽卻多了一份成年男子的穩重與自信。聽說他已與永安縣主完婚,也許婚姻確實能讓一個人變成熟。

“七哥,你終於來了。娘親一直在念叨你,薇兒也想親眼看看長安父老口中的大英雄。”裴徽臉上寫滿了欣喜。

“薇兒?”李括微微一愣,顯然被這個稱呼搞得暈了頭。

“哎,你看看我,看看我,一糊塗都忘了給你介紹。”裴徽頓了頓:“薇兒就是我的內人...”

“原來是永安縣主。”李括恍然大悟,搖了搖頭。

“別站在門口啊,屋裏說,屋裏說。”裴徽捉住李括的手腕就往內宅裏拉,一邊走一邊道:“七哥你是不知道,你這一別十好幾個月我可是擔心死了。聽隴右回來的老兵講,赤嶺一代連年飄雪,連雁鳥都不飛至。吐蕃人更是一群茹毛飲血的蠻子,生吃人肉,生吞人骨。”抬起頭瞥了一眼李括,裴徽的喉嚨滾了滾,顫道:“聽說赤嶺山道上是一步一塚,到處都是大唐將士的枯骨。我直怕,直怕...”

“好兄弟!”李括眼角一潤,已磨出繭子的右手重重拍在了裴徽還稍顯稚嫩的臂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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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一個吐沫一個坑:為關中土話,意思是說話算話,不會作出保證卻不兌現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