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唐

第十五章 早春(四)

在少年看來,玉門關鎮守府與長安的富家宅邸沒有什麽分別。

一樣的雕梁畫棟、一樣的青磚素瓦,若是非要從中找出什麽不同,那便是鬥拱飛簷間透出的一抹蒼虯之氣。

這兒是玉門關,是旌旗十萬、甲衣煌煌,西出殺敵所必須經過的玉門關!

不知從何時起,玉門關便成了中原朝廷鎮守在西北邊疆的一座重要邊城,更成了許多文人騷客寄之以情,托之以感的文化標誌。

起兩漢,曆經南北朝乃至隋唐,不管中原王朝強盛與否,玉門關都成了一個不可避免談及的話題。

“西戎不敢過天山,定遠功成白馬閑...”

“新栽楊柳三千裏,引得春風度玉關!”

張子謙輕捋著胡須,接上了李括的話頭。

“想不到李將軍雖出自行伍,卻有如此雅意,張某佩服!”張子謙笑著衝李括點了點頭,頗為看好這個年紀輕輕就做到一軍兵馬使的少年將軍。

“張守備不也是一儒將嗎?”李括生出急智,妙語自是脫口而出。

“儒將?”張子謙微愣了片刻,隨即拊掌大笑道:“對,你我都是儒將,儒將!”

“真算起來,我上次回長安述職,還是五年前。這兒一晃,五年就過去了,人生有幾個五年?”張子謙苦笑著搖了搖頭,方才生出的豪氣一眨眼的工夫便湮沒在眼角的褶皺中。

“您正值建功立業之年,說不準來歲就能升為一軍都督,再往後,遷為副節度使也不是沒有希望!”李括不忍見張子謙如此悲觀,說出了一番連他自己都不太相信的話。

玉門關的地位雖然異常重要,守備的職位卻不需太高。像張子謙這種儒將出身,若是軍中沒有貴人提攜,頂天兒也就能做到遊擊將軍,以這樣的品級要想升遷至一軍都督無異於癡人說夢。

話又說出來了,若是張子謙真的有大背景,又何須出塞來覓取功名?雖說從軍升遷來的快,但那是對掛職曆練的世家公子來說的。普通家族的庶出子弟,要是不下血本結交一番高級將領,熬白了頭都不見得能做一個從四品的將軍。

細細想來,能倒是他這種拚殺在一線的武將,軍功不易輕易的被人抹了去。

“你不必安慰我,有些事情並不是我們能改變的。”張子謙擺了擺手道:“經曆的多了,看的也就開了。就拿老夫來說,擁數千甲士,衛國戍邊豈不壯哉?閑時與大漠對飲,盡享人間雄奇,豈不美哉?”

他話雖然說得強硬,李括確是能聽出話音裏的無奈。這玉門關守備的職位倒真是用重而不重用,真算起來,確是沒有高伯父那個掌書記容易升遷。

微頓了頓,將一杯葡萄酒灌入口中,張子謙顯得有些激動,兩頰染上了兩片暈紅:“當初我就像你這般的年紀,憑著一腔熱血投入河西軍中。總想著憑借自己的努力,就能闖出一片天地,誅盡胡虜才歸家,可熬了大半輩子,才混到這麽一個地方做守備...年少無知,年少無知啊!”

不知是酒勁上頭,還是情之所至,張子謙隻覺一陣目眩。

“給我講講長安城的事吧。”張子謙搖了搖頭道:“我已經五年沒有回長安城了,不知那兒可還是少兒瑤池英雄塚?”

“啊!”李括被他這比喻弄得一愣,細想想也確有其道理。長安城中的生活過於浮華,於年少之人,自是享樂的好去處。但若是對那些胸懷天下的有誌之士來說,確是無異於墳塚了。

“您要問哪方麵的?”張子謙話頭蓋的太廣,他實然不知該從何說起。

“嗯,聽說安祿山那廝進了郡王?”張子謙似乎也覺得自己的問題不太好回答,主動替少年引了出來。

李括微頓了頓笑道:“這件事我也不是很了解,隻知道陛下為表彰他擊敵有功,不顧群臣反對,進封了他郡王。”

“荒唐!”張子謙似乎酒真的喝多了,怒喝了一聲:“我大唐自立國以來,從沒有過異姓封王的慣例,此例一出,以後邊鎮節度紛紛效仿,殺敵邀功,我大唐還不得滿大街的王爺?”

“陛下的心思,我們做臣子的怎麽讀的懂呢。”李括對安祿山也無甚好感,雖然隻有一麵之緣,但從他眸中射出的狡黠目光,李括就可判斷他們不是同道中人。

“胡兒最是注重實力!”屋內的紅燭閃爍搖曳,在張子謙的眸底投入細碎的金色。“若是我大唐繁榮昌盛,不需封賞他分毫,他也會為我大唐笑死力。但若是中原動亂,即便你把他奉為阿爺,第一個跳出來咬你的還是他們!”

“也罷,也罷,不談他了...楊釗那廝呢?這家夥最近借著女人的裙帶,竄的比誰都快,可有什麽他的訊息?”張子謙斜倚在椅背上,輕口起了額角。

“他,他被陛下封為了右相!”少年一提到楊釗,總覺得有些別扭。不管楊釗放出的消息是真是假,自己都已把他列成了假想敵。曾經的盟友變成了勢不兩立的敵人,這種感覺真是怪怪的。“我,對了,陛下還替他改了名子,喚為國忠。”

“呸!他也配?”張子謙的目光變得寒冷,輕搖了搖頭道:“他不過是一個街頭混混,靠著女人上了位,能撐起相國的門麵?”

玉門關距離京畿太遠,朝廷的邸報還沒有傳至此處。楊釗易名拜相一事,張子謙自然無從得知。

“倒不是老夫心生嫉妒。”微頓了頓,張子謙歎道:“那廝倒是有些才幹,但僅限於做到一部郎官。若是再往上升,即便是他再兢兢業業,也撐不住那個場麵!”

“聽說你和他不對付?”不知為何,張子謙今天的話格外的多,竟然由楊釗之事引到了少年身上。

“啊,沒有...其實...”少年不知該如何和張子謙解釋這個事情,搓著手止住了聲。

“你不用害怕,他敢說出那番話,無外乎以為天下人都是膿包軟蛋!可老夫偏偏不如他的意!”

張子謙顫巍巍的站立起來,走到一個墨色匣盒前,取出了一個錦囊、一方信箋。

“孩子,你知道這張信箋裏寫的是什麽嗎?”看著眼前俊朗的少年,張子謙心生不忍,搖了搖頭。

“晚輩不知。”此時此刻,少年早已把張子謙當做了敬重的長輩,他能感受到對方眼底投射出的關懷。

“你蠢,太蠢了!”張子謙突然暴怒起來,失望的走到紅燭間,將信箋引燃。

少年剛反應過來,想要出言阻止,那信箋卻已是燃為了一堆灰燼。

“伯父,你這是為何......”

“你來我府上,竟然不帶著隨身親兵。”歎了口氣,張子謙道:“你知道那張信箋裏寫的是什麽嗎,是大帥勒令我斬殺你的手書。若是老夫下了狠心,怕你現在已經身首異處了!”

“啊!”李括大吃一驚,哥舒翰要殺自己,為什麽?自己雖算不上他的嫡係,卻也是從他手下成長起來的,他為什麽要置自己於死地?難道是因為楊釗?不,不會!哥舒翰不是李林甫的人嗎,如今楊釗掌權,他們應該勢如水火才對阿。

似乎看出了少年的疑惑,張子謙冷笑道:“你是不是以為哥舒大帥作為李林甫的黨羽,應該跟楊釗鬧翻,最不濟也不會替他做事?我且問你,哥舒大帥當初為什麽要投到李林甫門下?”

“啊!”

是啊,哥舒翰當初投到李林甫門下不就是為了給自己在朝中找一座靠山嗎?既然李林甫可以,那楊釗自然也可以。畢竟,任誰做宰輔,對他們這些鎮守邊關的節度使都沒有什麽大的影響。

“所以......”

“所以,你的人頭便成了哥舒翰送給楊釗的見麵禮!”張子謙微歎了口氣。

“但伯父你,你明明...”

“我的骨頭還沒有那麽賤!”張子謙胡須打著顫,佝僂的脊背隨之挺了直。

是啊,自己的軍隊如今全在南城,張子謙若真想殺他,隻需在這屋子外布置一百刀斧手,現在自己早已被剁成了肉泥。

李括後背冒出一股冷汗,哥舒翰陰毒如斯,自己竟然絲毫沒有防範。若是張子謙剛才真起了殺意,自己定無生還的可能。

“你是達夫的侄子!”張子謙兀自強調著,眼神中閃過一道精芒:“以後不要這麽容易的相信別人,記住,人這輩子能相信的唯有自己......這個是他托我轉交給你的,你到了疏勒再打開看!”張子謙像囑咐自家孩子似的把錦囊遞給了少年,嘴角微微扯動。

“不過一件正四品的官袍耳,人世間所求之物何者?嗬,不過一件正四品官服耳,老夫不在乎,老夫不在乎......”

紅燭搖曳著將火光投射到張子謙的佩刀上,銀白色的刀鞘立時鍍上了一層細碎的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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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寫張子謙這個人把我寫的好感動,擦,自己被煽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