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唐

第十六章 早春(五)

抬首望去,漫天盡是流雲。

空氣中沒有風,因而大夥兒所感受到的是令人汗毛皺縮的幹冷。據倪欣說,這種寒冷,最是折磨人,便是草原中最堅毅的勇士都會躲在厚厚的氈衣下,瑟縮成一團。

從河西到疏勒鎮無外乎有兩條路。

一者,在沙洲啟程,西出陽關,穿蒲昌海,一路前行抵達疏勒。二者,從瓜州出發,北出玉門關,沿著伊吾道疾奔抵達安西。(注1)

李括選擇了後者。

倒不是因為他們已經抵達了玉門關,別無選擇。實際上,若是他願意,完全可以繞過雪山山腳,涉冥水、甘泉水來到陽關城。

少年之所以這麽做,隻是因為張子謙那夜的建議。

在張子謙看來,走南線的危險比北線大的多。那裏到處都是吃人的沙窩子,稍有不慎便被吞的連個骨頭渣子都不剩。

若是在茫茫蒲昌海中“消失”幾千軍隊,豈不是很正常的一樁事?

當然,伊吾道也並不好走。被商隊壓出楞子形狀的土路兩道盡是碎石子,在距離土路不遠的地方還有不盡其數的土圍子。

但那兒畢竟沒有流沙!在平道上,大夥兒即便遇到了‘沙盜’,也可以用刀劍保護自己。

“七哥,七哥...你快些走,行軍時不要走官道,不要過城關,最好,最好可以繞道荒漠!”

“......”

“你知道那張信箋裏寫的是什麽嗎,是大帥勒令我斬殺你的手書。若是老夫下了狠心,怕你現在已經身首異處了!”

“以後不要這麽容易的相信別人,記住,人這輩子能相信的唯有自己......這個是他托我轉交給你的,你到了疏勒再打開看!”

李括緊緊閉上眼睛,長出了一口氣。

那夜他和張子謙聊了很多東西,亦明白了很多。原先他完全不能理解的事情,經過張老一番點撥竟然豁然開朗。原來,朝廷中的那些事,就是一層窗戶紙,一捅便破!

李林甫也好,楊釗也罷,不過是大唐政壇上匆匆的過客,真正決定天下人命運的不外乎權利二字。失去了權利,他們什麽都不是。

良禽擇木而棲,朝中的大樹移了位,這些禽鳥自然而然的便會選擇更有利於自己的樹木。對於這些朝廷的上位者來說,實際的利益遠比什麽道義仁德來的重要。

少年領了皇帝陛下的旨意,奔赴安西疏勒,便有許多曾經同生共死的兄弟選擇了離開。孫埕、王二寶、陳辰......或許因為家族,或許因為自己。

至於林峰那批困居吐蕃十幾載的老兵,更多的原因是鄉情。他們的根在隴右,實在不願意千裏跋涉,來到安西討生活。

少年充分尊重了他們情感,完全由他們自己做主。離開或者留下,他們都是自己的兄弟。這條路並不好走,在沒有十足把握的前提下,離開或許是最好的選擇。

“走這條古道的商隊不是很多嗎?怎麽我們連著行了數日,一頭駱駝都看不到?”張延基縮了縮脖子,疑惑的問道。

“商隊雖多,也不可能十步一隻,百步一隊!”湊到近前鄙夷的瞥了一眼張延基,倪欣搖了搖頭道:“況且商隊多是選擇夏秋交接時從長安出發,這樣入冬前恰好可以抵達安西。販賣掉商品後他們就待在安西,躲過一個寒冬後,來年開春再返回長安!”

這幾日,倪欣的心情漸漸好了起來,隻要提問不太過分,她都會耐心的回答,當然,張延基提出的問題除外!

“原來是這樣。”張延基點了點頭,笑道:“想不到大餅臉你還懂得挺多的,看來括兒哥請你來做向導沒有錯!”

“喂,大餅臉你是不是喜歡括兒哥,我看的出來,你對他有意思。其實,括兒哥待人挺好的,雖然他已經娶了阿甜姐,但還是可以再娶平妻的嘛。你若是真喜歡他,索性早些嫁給他,也省的害相思病!”

旅途上甚是寂寞,張小郎君好不容易逮到了機會解悶,怎能輕易放過?至於倪欣大小姐是不是開心,是不是情願,就不是他需要考慮的了。

“你要是再這麽說,我就把你的兩個眼珠挖下來!”倪欣狠狠甩了一記馬鞭,揚長而去。

“哎,括兒哥,你說說她,我不過開個玩笑,犯得著這麽認真嗎?”張延基聳了聳肩,對倪欣的行為不能理解。

“你啊,以後還是管住自己的嘴巴。不然,她要是真跟你拚了命,我也救不了你!”李括無奈的搖了搖頭,這個張延基盡會給自己添亂。

即便倪欣真的對自己有意,經由他這麽一說,也斷然不會再表露出絲毫愛慕之意了。

“我,我這也不是悶得發慌嘛!”張小郎君努著嘴,高聲抱怨了起來:“你看這茫茫戈壁上,盡是清一色的土圍子,哪裏有半分生機。我若不找個話題來逗樂,還不被憋悶死?”

思忖了片刻,張延基突然生出一計:“括兒哥,不如我們來一起唱歌吧,這樣總可以驅散寂寞吧!”

“這...”

“哎,就這樣了,我起頭!”

“金帶連環束戰袍,馬頭衝雪過臨洮。卷旗夜劫單於帳,亂斫胡兵缺寶刀。”

這支疏勒軍中的大部分人都出自長安,雖然不見得能作詩作賦,但吟誦上一兩首總還是不在話下的。張小郎君一起頭,他們便紛紛接了起來。

“沙場烽火連胡月,海畔雲山擁薊城。少小雖非投筆吏,論功還欲請長纓。”

他們是好習武、擅騎射的唐人,他們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爺們!縱觀四海,有那個蠻族政權能和大唐比肩?

“我也來起一首!”鮮於瑜成隻覺一股氣流從胸肺而升,直衝到頭頂,頓時豪氣幹雲。

“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行人刁鬥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營萬裏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將性命逐輕車......”

近三千多人齊聲唱誦著,這歌聲穿過了戈壁,飄過了伊吾,落到了大夥兒魂牽夢繞的疏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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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伊吾道:泛指從瓜州到伊吾的道路。伊吾即今新疆哈密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