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唐

第四十八章 長嘯(八)

密縣縣衙內,直是死一般的靜默。

李括木然的望著遠方,神情滿是落寞蕭索。大錘的死便像是一塊巨石沉沉的壓在他的心間,堵的他抑鬱難耐。環遭仿佛突然升出了四麵青灰色的接天高牆,緊緊的把他包裹其中,讓他喘息不得。

身旁的氣氛是那麽逼仄,深深的愧疚感縈繞在李括心間,使他久久不能釋懷。

大錘的身影總會不時的跳出來,在他最愧疚的時候跳出來......李括每每看到大錘那憨厚的笑容時,心中便會隨之一陣抽搐。是自己害死了他,若自己不派遣他為先鋒,他許就不會身中阿史那拔邪的奸計,陷入流沙河中被亂箭射死。

為什麽,為什麽自己最信賴的兄弟在這個時候棄他而去,為什麽他要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時候棄我而去!

為什麽,這一切都是為什麽!

砰!

李括憤恨的將案幾上的密縣縣令官印擲了出去,青玉雕刻而成的官印登時便磕出了一口凹角。

“呼!”李括緊緊閉上雙目,深吸了一口氣。

嗬嗬,這一切都是自己虧欠大錘的,都是自己的錯。他會原諒自己嗎?

“七郎,你這又是何苦呢?大錘兄弟若是知道了,在那邊也不會好過的。”周無罪拾起了碎角的官印沉沉走了過來,低聲安慰著。時至如今,七郎正在氣頭上,也隻有自己可以搭得上話了。

李括猛然抬起頭來見是周無罪竟是啞然失笑:“無罪,是你,無罪。嗬嗬,是我害死了大錘,是我害死了大錘!”

他不住的搖著頭,不少發絲從木簪裏掙脫出來貼著滿是汗漬的麵頰,樣子甚為傾頹。

“七郎,你不要這個樣子!大錘遇害是我們誰都不願意看到的。但他輕敵冒進,中了敵軍埋伏,這賬怎麽算也不能算到你頭上啊!”

周無罪輕歎了一聲,在李括肩背上拍了拍苦言相勸道。他從未見過這般模樣的李括,便是在他們被楊國忠竭力陷害,滿朝文武恨不得食其肉飲其血時,七郎都保持著一種高昂樂觀的心態並以此感染到每一名銅武營、疏勒軍的士卒。

若不是有他的精神引領,大夥兒絕不可能從那個坑中爬出來,走到如今的地步。

而如今呢?當初那個帶領他們不屈不撓奮起反抗的鬥士,竟然為了一件責任並不在他的事情自責內疚,萎靡不振。若他一直是這般模樣大錘的仇該有誰去報?

“他的性子我最了解,當初我便不應該答應讓他去擋先鋒。責任全在我。若是我執意不允,也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李括卻是執拗的搖了搖頭,兀自堅持著。

“狗屁的道理!”周無罪再也聽不下去,一把提起李括的衣領道:“事情是他自己幹的,腿在他身上,刀在他手上便是你執意不依,你以為他就會歇停了?曳落河是何等精銳的軍隊怎肯能一觸即潰?他在銅武營這麽些年大小戰役加起來打了多少,這個理兒難道他不知道?如此的輕敵冒進若是責任都能歸到你的身上,我是第一個不服!”

“可我是主帥!我應該考慮到他的性子,都是我的不對,是我對不住他!”一行清淚順著麵頰流了下來,李括苦苦搖頭。

“啪啪!”

清脆的巴掌聲在空曠的縣衙大堂裏聽來甚是響亮,李括呆呆的望著眼前滿麵慍怒的周無罪,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他打了我?自己最好的朋友打了自己?

李括下意識的將手掌朝麵頰摸去,隻覺兩頰被灼燒的臊鬱難耐,恨不得立時找個地縫兒鑽進去。

“懦夫!你就是個懦夫!”周無罪歇斯底裏的咆哮著:“大錘的死大部分的原因都在他自己身上,便是硬要加這筆賬也得算到阿史那拔邪那裏,你沒事瞎往自己身上攬是怎麽個意思?是!你和大錘是兄弟,是袍澤,難道我他娘的就不是嗎,難道數百成千的銅武營弟兄就不是嗎?便是江淮團練營的弟兄們,經過這幾個月的相處,對大錘也生出不少好感了吧?難道他們就不惱,就不恨嗎?可是惱有什麽用,恨有什麽用?難道我們惱了、恨了、苦了、怒了,大錘就能夠活過來嗎?不會,一切都不會,他死了,他死在自大手裏,他死在曳落河的狡猾手裏!”

李括被周無罪揪著衣領搖晃了好幾時,聽到他說完才一把掙開。

“你不懂!你不懂!我和大錘曾有過約定,要帶著他覓取功名,封妻蔭子。眼看著一切都要變為現實,他卻,他卻......”

李括沉沉向後退去,越說聲音越綿弱,及至最後已經微弱蚊蠅。

“是,我不懂,難道你就懂嗎?咱們混行伍的,有哪個不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過活的?便是你李括李七郎,貴為一軍主將難道就能保證絕對的安全嗎?刀槍無眼,更何況大錘是死在人心之上啊!你這樣把責任攬在自己身上看似是仗義,實際上是對整隻軍隊的不負責。你就是個自私自利的懦夫!”

周無罪卻是不肯就此放過李括,唾沫四濺的強調著。

“不,我不是懦夫,我不是懦夫!”李括猛然搖著頭朝後退去,碰到案幾竟是倒了下去。“哈哈,我不是懦夫......”

“你說過要給大錘報仇,可如今呢,你把自己一個人鎖在這裏整日的思前想後,追念往昔?這些有用嗎?曳落河們又不是傻子,難道他們會主動找上門來把脖子伸過來讓你去砍?”

周無罪追身上前道:“眼下弟兄們不敢打擾你,隻得自己在私下商議著該如何給大錘報仇。可你呢,你這麽折磨著自己,你對的起誰?”

稍頓了頓,周無罪的語氣趨於和緩。

“報仇不是靠說的,是靠你手中的刀!阿史那拔邪為什麽主動引敵出城?就是因為他對比了實力,知道肯定打不贏我們!所以他在誘騙大錘出城坑殺他後會毫不猶豫的放棄密縣轉而退守洛口倉。審時度勢,一切以大局出發,這才是一個大將應有的氣度,別看他是叛軍之將,但我就是佩服他!”

周無罪狠狠啐出一口濃痰,盤腿坐了下來。

“我不是惱你重情重義!你從安西退下來後弟兄們之所以義無反顧的追隨著你,為的是什麽?不就是你的重情重義嗎?如今前途似錦的將領那麽多,可有幾人能夠像你這般誠心的待麾下的弟兄的?弟兄們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什麽樣的將領值得托付他們心裏和明鏡兒一般!”

苦苦咽了一口吐沫,周無罪接道:“可這並不是你躲避的借口!重情義是一方麵,顧大局卻又是另一方麵。兩者若相遇,當以大局為重!你不要忘記我們這次前來的任務是什麽,若不是為了攻取燒掉洛口倉減輕雍丘一代守軍的壓力,我們又何苦好好的唐州不待,疾馳幾百裏來找這個罪受?”

周無罪一連說了這許多,隻覺口幹舌燥,苦笑著搖了搖頭:“有些事情,點到為止即可,我不再說了。”

說完他竟是起身兀自朝縣衙外走去。

“該怎麽做,你好自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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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什麽是兄弟?有些話不如不說,大家慢慢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