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俞和答話,小寧師妹已然是飄身而出。她在虛空中盤腿而坐,將瑤琴橫在膝前,揚起一雙芊芊柔荑,十指輪轉如風,這甫一出手,便徑直把廣芸大家的獨門秘傳琴譜《亙古謠》給奏了出來。
此一闋《亙古謠》奇曲,乃是廣芸大家耗費百年心血,從半卷上古殘本中苦苦推演出來的,它雖不完整,但其中的震魂蕩魄之威已令人莫可抵禦。而俞和更是福緣齊天,在那神秘的六角經台初入靈台祖竅之時,他曾於昏昏蒙蒙中聽過完整的《亙古謠》全曲,並且牢記不忘。昔年在南海海外恒鼎園,俞和為了答報廣芸大家之恩,便將全曲抄錄出來,使廣芸大家補完此篇上古琴譜,得償其畢生夙願。
寧青淩作為廣芸大家的衣缽傳人,自然也得傳授了《九霄調》與《亙古謠》兩大奇譜。這數十年來,她同俞和朝夕相處,兩人閑暇無事,便會以瑤琴洞簫合奏,以期進益心性。每一回演畢《亙古謠》,小寧師妹都會覺得對此曲愈發有所進悟,哪怕彈奏了幾百遍上千遍,依舊覺得在這闋上古奇曲裏麵,深藏著無窮無盡的天地玄機。
經曆千百次與原調比對印證,寧青淩在《亙古謠》上的造詣,其實已經隱隱淩駕於廣芸大家之上。隻可惜俞和沉溺劍道,僅把洞簫之技當作閑時消遣,否則兩人都若運用音術心訣指法,將此曲合奏而出,那當真是會有神鬼辟易之威。
莫看那飛鷹十八人屠都生得一幅粗豪的模樣,他們能有如今的成就,自然全是大智若愚、粗中有細的人物。耳聽見寧青淩把《亙古謠》奏起,那為首的鐵甲巨漢神情一肅,口發號令,十八個人同時扯下衣襟布條,揉作一團,往耳朵孔裏塞去。
可寧青淩不但琴術造詣深湛,所用的法器也絕非凡品。那具紅木鳳尾瑤琴,乃是俞和從撫仙湖底的神仙遺府萬寶中,專門為她挑選出來的一具絕品靈琴。尤其是繃在上麵的七根琴弦,取的是混元金蠶絲、朱火鸞鳳翎、五彩麒麟須和東西南北四海萬年蛟龍筋。這七根寶弦,一旦經由琴術高手以真炁撥響,那聲音就融入天地元炁之中,猶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聽者哪怕將耳鼓震破,琴音也會順著周身億萬毛孔鑽入識海。
《亙古謠》一起,魔宗飛鷹十八人屠立時覺得天地變色,山河震蕩。周遭的座座險峰搖搖欲崩,大地深處傳來隆隆雷音,朗朗碧空中泛起渾濁的血光,層層烏雲蓋頂,直朝地麵壓迫下來。十八個魔宗漢子人人須發皆張,滿臉酡紅,腳下虛浮得如同酩酊大醉,他們試圖運功封閉五感,可是那琴音依舊聲聲入耳,眼前驟然呈現出乾坤破碎的洪荒劫相。
為首的鐵甲巨漢仰天發一聲怒吼,他忽然掄起那一對雲紋銅錐,惡狠狠的朝地麵連連捶擊。西嶽華山多為石峰,隻三兩下,就被這大漢硬生生砸出了一個丈許方圓的石坑。他倒並非是想掘地逃遁,而是欲以銅錐擊石聲去攪亂琴音。
其餘鐵甲漢子亦是紛紛效仿,十八件沉重的法器砸得亂石橫飛,山道上一片狼藉。可寧青淩隻顧凝神撫琴,《亙古謠》雄渾蒼涼,聲聲盡衍洪荒浩劫。數息之間琴音連轉四調,再聽那絮亂的擊石聲竟開始變得整齊劃一,倒像是飛鷹十八人屠在為寧青淩擊鼓和聲一般。
俞和原本還心懷惴惴,生怕小寧師妹力有不逮,他暗提真炁,手捏劍訣,全神貫注的替自家師妹壓陣。可不曾想在鬥轉星移、日月如梭之間,昔時柔弱頑皮的小師妹已悄然修成了這般神通道行。看那飛鷹十八人屠個個搖搖欲墜,通身大汗淋漓。俞和知道,最多十息之後,這些人就會被《亙古謠》之音震得神魂俱碎,成為非生非死的行屍走肉。
不過虎狼猶作困獸之鬥,何況是道行高深的魔宗修士?猛聽見“噗嗤”一聲金鐵入肉,那為首的鐵甲巨漢居然臨危回神,倒轉銅錐,一下子把自己的胸口搗得血肉模糊。他的麵容猙獰扭曲,闔上下牙發狠一嚼,張嘴噴出了一大口鮮血,看那血中,竟赫然裹著半根被咬斷的舌頭。
這鐵甲大漢甩開雲紋銅錐,朝雙掌掌心裏吐了一大口舌尖真血,他把雙手一揉,揮臂如風,刹那間扇了身後十七人每人一個老大的耳括子。再看這苦苦掙命的十七人同時睜圓了雙目,朝寧青淩瞪來,他們臉上一個個血淋淋的五指掌印觸目驚心。
自行咬斷舌尖,鐵甲巨漢已經無法吐字,他啞啞大呼,把雙臂一揮,向著寧青淩猛撲過來。那被他打醒的十七人也是目中殺機爆現,他們通體戾煞升騰,各揮法器,一齊縱身撲向寧青淩。
俞和一側步,雙臂開張,將身擋在自家師妹麵前。他催運丹田真炁,張口厲聲斷喝道:“此時不斬妖除魔,爾等更待何時?”
話說那十幾個西嶽華山的修士也被《亙古謠》的音律所懾,盡都呆立在一邊閉目搖頭,渾似神遊荒古。他們被俞和運氣一吼,登時如聞暮鼓晨鍾,身子一彈,如夢方醒。
範引麒用力甩了甩頭,他仗劍一呼,九宮鬥魔劍陣再演,化出萬千劍光橫空而來,半道兒上截住了撲殺向寧青淩的飛鷹十八人屠。
這一回的兩邊再交手的情形,可就與方才陣法互搏時大相徑庭了。
雖有鐵甲巨漢拚死喚醒同伴,但此時《亙古謠》的餘威猶在,那飛鷹十八人屠被琴音震蕩了魂魄,神不定則氣不遂,使他們空有一身強橫的魔炁怪力,卻根本不能隨心所欲的施展。
渾渾噩噩中,十八條漢子唯剩下一個念頭,那就是要將對麵的撫琴女子速速格殺當場。可他們此時隻懂得一味發力猛進,出手之際招不成招,陣也不成陣,四肢瘋癲狂舞,渾似街頭潑皮一般的胡亂衝殺。結果貿然前趨,正遭華山九宮鬥魔劍陣罩定,人人陷入死門,被華山仙宗弟子圍住,隻能各自為戰。
“喀嚓”一聲,範引麒手起劍落,將其中一個鐵甲漢子活生生劈成了兩片,他心中暢快無比,情不自禁的撫劍長嘯。
寧青淩的琴聲不絕於耳,演化出上古妖魔大戰之相。而九宮鬥魔劍陣亦運轉不停,陣中的華山群修移形換位,兔起鶻落,隻數息之間,便如切瓜劈柴一般,將一十七條半夢半醒的鐵甲大漢剁成血肉糜。剩下那為首的九尺漢子,被團團困在陣勢死門當中。
此人把身子轉得好似陀螺,他兩支酒壇大小的拳頭如流星錘一般的上下飛旋,層層疊疊的剛猛勁氣四散,一時間逼得華山修士難以近身。也不知這血性漢子施展了什麽肉身秘法,破空劍炁裂開鐵甲,斬在他的皮肉上,竟然發出“噌噌”的金鐵相擊之聲。莫看他此刻已然渾身浴血,但其中竟無有一處是被華山劍炁所傷,盡都是從他胸前、口中自湧出來的鮮血。
對方如此守勢,教範引麒也沒了辦法。他曾引劍去刺,可飛劍竟被鐵拳硬生生砸落,又欲祭出符籙鎮壓,但符法乍起,立時就被拳風絞碎。一群華山修士仗劍圍著鐵甲大漢,卻就是不能將此魔正法,無奈之下隻能靜待其真炁耗竭。
寧青淩深吸了口氣。她左手一按,《亙古謠》戛然而止,卻忽然以右手五指扣住瑤琴七弦,猛地朝懷中一扯,直至力盡處複又鬆開,渾似拉弓放箭。那七寶琴弦驟然歸位,頓時爆出一聲宛若九天雷霆般的裂音。
此音如迅雷穿空,震得場中華山群修人人臉色大變。他們雖非琴音所指,卻亦覺得五內髒腑欲裂,三魄七魄險險便要破顱而出。範引麒身子猛地一顫,差點就要撒手棄劍,癱坐在地。就連俞和都皺了皺眉,趕忙吐納調息,撫平胸中翻騰的氣血。
一道殺音響過,山間餘韻回蕩不休,宛若上古異獸連聲嘶吼,此起彼伏莫可名狀。
可那九尺巨漢兀自旋身不休,但明眼人再一看,已能發覺到此人的轉動之勢,已是越來越緩了。又過了五息光景,這漢子終於停了下來,周遭的華山群修聚目一望,不由得人人驚歎。
他原本一具血肉之軀,如今已然是盡化青黑鐵石,整個人好似一尊的生鐵雕塑,展臂揮拳,橫眉怒目,栩栩如生。實不知這副情形是由寧青淩的那道琴音所致,還是這巨漢遭其護體秘法反噬已身。
十幾個西嶽華山仙宗的修士們,再看向寧青淩的眼神中已是充滿了驚駭與敬畏。音律之術大凡被煉氣士視為旁門左道,但不成想竟會有如此之大的威能。這一介纖弱女子,僅憑一具七弦瑤琴,就將縱橫西北大漠近百年,滿手血腥冤魂,落下赫赫凶名的飛鷹十八人屠盡數震懾,終至其全部葬身於太華山門之前,死得淒慘無比。
看來三千大道皆通正果,實非虛妄。
寧青淩回氣收功,抱起紅木鳳尾瑤琴,依舊站回了俞和身後。小寧師妹的臉色有些發白,似乎真炁頗有消耗,俞和伸出手掌,輕輕握住了寧青淩的皓腕,渡去一道精純的真元,他低聲問道:“你怎的如此逞強?可有何處不妥麽?”
寧青淩伸手一捋鬢邊的亂發,淺笑道:“難得使些手段,稍嫌生疏而已,並無大礙。”
俞和皺眉道:“既有我在此,何須你來出手?刀兵無眼,可萬萬莫要冒失了。”
寧青淩不答俞和,倒是衝著華山仙宗的修士們欠身一禮,柔聲講道:“小女子獻醜了,多謝諸位師兄援手之恩。”
一眾華山修士趕忙恭恭敬敬的作揖還禮,口中連稱不敢當。這些人都明白,方才要不是寧青淩出手襄助,此時血塗山道的,可說不定就會是華山仙宗的諸人。
從華山人群中步出了數位修士,其中便有範引麒。他們走到那九尺大漢化成的鐵石雕像前,惡狠狠的啐了一口濃痰上去。
“四師兄、七師妹在天有靈!今日青城寧師妹助我等盡斬十八凶魔,為你倆報仇雪恨,黃泉之中再無牽絆,速速投胎轉世,好教我師兄弟早日重逢。此去輪回,一路走好!”範引麒悲聲吟畢,猛然拔出法劍,將那九尺大漢的頭顱一劍斬落,踏在腳底。
其餘華山群修眼中隱隱泛紅,各取出隨身的酒囊酒盞,朝北麵雲台峰遙遙一拜,將酒水潑撒在地上。
見此情景,俞和挑了挑眉毛,默不作聲的看著。等華山群修祭完同門,那範引麒朝俞和與寧青淩拱手一揖,沉聲道:“兩位於我西嶽華山仙宗雲台峰一支有大恩,範某與雲台峰上下銘記於心,來日必有答報!還請兩位移步,隨我入太華洞天去吧,此去朝陽峰,尚有一段路途不平!”
“勞煩範師兄引路。”俞和舉手一邀,隨著華山群修轉過刻字石壁,順著那條生門秘徑向前行。走了約莫百步來遠,眼前一陣子光影錯亂,周圍的層層密林盡都化作雲煙散去。
真正走進了西嶽太華洞天,俞和並未被那雄奇瑰麗的五峰山勢所撼,也沒被麵前千尺幢的險峻石崖所驚。他目光所及之處,是一片片魔火黑煙在萬丈霞光中縱橫穿梭,層巒疊嶂中,時不時便會閃出一蓬煙、一道驚雷,或是數點寒光。而那東峰朝陽峰頂氤氳彌漫,寶光流溢,影綽綽可望見有一尊百丈銅鍾法相穩穩矗立,但在那朝陽峰頂上百丈,卻被一大片魔煞黑雲所籠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