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腳下的甲板碎裂之前,墨衣公子已抱著披香淩空躍起。突如其來的漂浮感包圍周身,披香抑不住一聲驚呼,抬手死死捉住墨衣公子。
下一瞬,披香別過臉,並沒有鬆開他的打算,而墨衣公子似乎也不曾注意到她的異狀,納氣騰身朝著對岸橫掠而出。
此處乃是江心,披香暗罵這渡船裂得不是個地方,接著又悄眼瞥向墨衣公子。墨衣公子內息綿長沉穩,連氣也不喘,轉眼間已飛出十數丈,竟似是背後生了羽翼一般。
披香垂眸,手上收得更緊。
……不愧是“他”麽?
“夫人勿要驚惶,在下定將夫人護送至閏錫岸邊。”說話間,墨衣公子向江麵徐徐降落,軟靴踏浪而不濕,“所以……夫人可否先放開在下的脖子?”
咦?
披香一愣,這才發覺自己竟是掛住了墨衣公子的頸項,趕緊縮回手來:“抱歉……”
墨衣公子搖頭:“是在下拖累夫人,還望夫人莫要往心裏去。”
雨絲密密罩在二人身上,墨衣公子似乘風而行,涼帽下的障麵黑紗無聲飄拂,披香揚眸瞧見他的俊秀眉目,輪廓間的溫柔氣息更勝當年。
那時……那時他會在噩夢之夜拍撫自己入眠,會冒著燒掉夥房的危險為自己下廚做糕餅,會用一切他不擅長的方式寵愛她。
都隻是在那時而已嗎?
陡然間,她感到一股無明業火自心底騰騰燒起。
——如今,縱是如此被你抱在懷裏,你也認不出我來。莫說什麽有緣人……哈,恐怕你隻是將我當做同船路人罷?
不僅如此……你,竟能這般坦然地與路人摟抱?
……
閏錫的堤岸已在眼前,披香總算鬆了口氣。這墨衣公子不聲不響,僅憑一口氣便能飛渡雍江,其輕功造詣隻怕當用“恐怖”二字來形容了。
“夫人小心腳下。”
墨衣公子抱著披香翩然落地,方站穩了腳跟,還不及反應,眼前障麵的黑紗便給人一把撩開來。
正是披香。她從他的懷裏脫出,氣勢洶洶地扣住他的帽簷,看架勢分明是要將墨衣公子的麵目瞧個清楚。
失了障麵之物,墨衣公子的臉全然呈現眼前,染了金墨的瞳子藏著暗色輝光,薄唇微啟。他瞪大了雙眸,頗為詫異地看著麵前這女子:“夫人,怎麽……”
啪!
清脆的掌摑聲與左臉上火辣辣的疼痛一齊到來,墨衣公子側頭立在原地,好半晌才回過神,抬手撫上已然泛紅的左頰。
眼中酸澀難當,所見皆是一片水光迷蒙,披香退開半步,墨衣公子則是淡淡歎了口氣,拉下麵紗解釋道:“在下並非有意冒犯夫人,方才實在是迫不得已,若夫人不解氣,在下……聽憑處置。”
披香給這話堵得幾乎一個趔趄,纖指橫戳:“你!……”
麵上諸般委屈與不甘,全數掩於麵紗之下。
墨衣公子又是一歎:“夫人若是不忍處置在下,那就請收下這個罷。”說著便將那隻穿心盒自袍袖中取出,遞給披香。“在下尚有要事在身,不便奉陪,請。”
披香垂眸望著掌中的玲瓏銀盒,再抬眼時,墨衣公子已消失不見了。
*****
白牆青瓦的小院裏栽了大片翠竹,閏錫溫暖濕潤,故而此地的竹子生得極好。如此密密植上一叢,待上幾年就可坐擁滿園碧綠,夏日裏一院竹韻,最是清涼宜人。
“姓樓的,你把姑奶奶我耍來耍去,究竟是何居心!”
廂房內,披香將手裏的白瓷茶盅往桌上狠狠一頓,原本嫵媚曼麗的杏眸,此刻盡是霜雪之色:“我大老遠地從南方趕來,都是為了你說的那什麽大買賣!嗬,如今倒好啊,你樓夙就這麽一句話給我否了?”
名喚樓夙的年輕男子站在披香跟前,麵上苦笑不迭:“阿香你莫要發火啊,現在隻是要在閏錫耽擱數日,待這邊的要事了結,咱們就立刻起程。難得的大主顧,我幾時說過不做了?”
披香冷哼:“虧你樓家還是做大買賣的,竟會為了私事耽擱生意。既然已同那名主顧約定了時間,你我斷不可有半分延誤……”
“唉……”樓夙撫額,線條柔和的唇角悄然撇下:“安心,屬於你披香的銀子,一兩都不會少了你。至於會麵時間延後,我業已派人前去傳信,所以啊……你無須這般緊張,不如就在閏錫放鬆個兩三日好生歇息,怎樣?”
“歇息?”披香抄著雙手往椅背上一靠,“你不就是為了武林大會麽。來時的路上我也聽人說了個七七八八,什麽不世絕學重現江湖……哼,都是那些破玩意,有什麽好看的?”
十年一度的武林大會舉辦在即,不過月餘,閏錫縣城中已匯聚了大批江湖豪士,據說這種混亂情形讓閏錫的縣衙相當頭疼。
樓夙悻悻然別開眼,“我也是受了上頭的命令嘛。阿香,你我這許多年的交情,還不足以讓你留下來陪我看看熱鬧?”
披香將茶盅蓋子丟去一旁,挑眉漫道:“好啊,你出多少?”
“……”樓夙閉嘴,臉色跟生吞了個雞蛋似的。
“唉呀呀,別這麽小氣嘛。樓家家大業大,你樓夙身為樓家二公子,總歸不會虧待了你對吧?”披香素手一攤,白淨細膩的掌心翻在樓夙眼前,“來來,價錢出得好,本夫人就留下來陪你兩日。”
樓夙暗自拭汗。
作為富甲一方的樓家二公子,他自認從小閱女無數,頗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能耐,豈料剛接到本家的委任令,他當頭就撞上這個棘手的女人。
披香夫人,樓家禦用製香師,也是樓家最為寶貝的搖錢樹。單看名號或許稍嫌老成,然揭開她那層麵紗,卻是一張讓人難以想象的年輕臉龐。據說這位夫人的尊容太過金貴,樓家上下也就獨樓夙一人有幸得見。
……不過,鑒於披香夫人翻臉勝過翻書的功夫,樓夙覺著還是不見比較妥當。
於是他深深吐納一輪,終於宣布敗北:“……好好好,我認輸。便允了你上回想要的那件紫玉蓮座香爐,這樣總行了罷?”說著就轉身對門外吩咐:“傳令回本家,就說那隻香爐我要了!”
“不愧是二公子,果真言出必行。”披香笑嘻嘻站起身來,“不就是在閏錫玩兩天嘛,阿香陪您便是了。”
*****
皖州。煙渚山,撫琴宮。
初春的天幕澄澈如洗,遠處不時傳來清亮的鳥啼。作書生打扮的青年站在弦武殿前的玉階上,眯著眼向遠方眺望。
這座弦武殿乃是宮中至高之地,日頭已近中天,淡金的輝光悄然灑落,直煨得人渾身舒坦。遠處乃是大片開得繁豔的春花,隻消在此地站上半會,便好似要在這夾著花香的陣陣熏風中醉過去。
“裴少音!裴少音!你給我下來!”
書生懶洋洋轉眼看去,隻見一名紅衣女子在玉階下,一麵跳腳一麵衝他呼喊:“宮主來信了!”
書生抖了抖兩隻袖管攏在身前,這才肯挪動尊腳走下玉階:“宮主來信了?什麽時候?”
“就剛才。”紅衣女子亮出一隻信封,書生伸手欲取,紅衣女子卻忽然轉開手腕,信封便擦著他的指甲溜掉了。
紅衣女子笑得不懷好意,故意問道:“怎麽,你不看?”
書生也不惱,微微一笑,掉頭就往玉階上走去。
“喂!”紅衣女子登時睜圓了眼,“你回來,這信還沒看呢!”
書生頭也不回,嘴裏徑自道:“顧三宮主啊,你這招欲擒故縱,學生真是陪你玩膩了。”
“……”紅衣女子銀牙暗咬滿麵霞飛,隻得提了裙裾蹬蹬蹬追上去,“不鬧了不鬧了,宮主真有話交代你……喂,我說你、你看不看啊到底!”
……
作為江湖上最負盛名的刺客組織,撫琴宮素來以神秘著稱。宮中有三位宮主,每位宮主職司各不相同。其中二宮主裴少音主文,三宮主顧屏鸞主武,兩人一道打理宮中日常事務,而遇上重要決策時,則由宮主姬玉賦操持大局——比如現下這封信中所述之內容。
“四日,吾至雍江,遭逢鹿崖山莊弟子四人。雖殺之,然吾懷疑斬風劍重出江湖一事難再遮掩。汝與屏鸞即刻著人散出消息,造姚淳未亡之聲勢。……”
讀完,裴少音蹙眉搖頭一番,收起信紙。
見他麵色不豫,顧屏鸞忙問道:“怎樣?”
“鹿崖山莊裏塞了一群孬貨,本事不怎樣,膽子倒是不小。”裴少音低哼兩聲,抬袖輕輕拂去顧屏鸞肩上的花瓣,“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