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閏錫住了四日,樓夙領著披香將這城中大大小小的茶館酒樓逛了個遍,所到之處滿耳皆是“這位大俠”與“久仰久仰”,其密集程度令人咋舌。樓夙坐在包廂裏興致勃勃地聽著隔壁一眾江湖俠士寒暄互捧,將麵前這隻玲瓏酒盞斟滿了。
飲酒的時候,他偷眼瞧著坐在對麵的披香——雖是罩著麵紗,不過他亦能想見如今她麵上的凝重之色。這位夫人執了玉箸自顧自撿著碗碟裏的鹽水胡豆吃,麵紗給撩起半截,現出她俏生生的下頷,紅唇不施口脂卻仍舊明豔奪人,隻是……嘴角那抹弧度顯得格外無奈。
樓夙看了半會,悶聲笑著轉開眼去:
“你這模樣吃下去,待會可別鬧個一肚子悶氣啊。”
披香慢悠悠擱下玉箸,捧起手邊的茶盅淺呷一口,末了才道:“鬧氣啊上吊什麽的,那都是小妮子家的把戲。二公子隻管放心,披香不玩這套。”
“噗!”樓夙給半口酒嗆在喉嚨裏,憋得他趴桌上咳了好一陣。
披香適時掏出一方絹帕遞去,嘴上一麵說著一麵搖頭:“你這口酒可得值二兩銀子了吧?唉呀呀真浪費……來,給你擦擦先。”
樓夙抓過絹帕在嘴邊使勁擦了兩下,好半天才緩過氣來。披香單手支頤,好整以暇地歪頭看他,樓夙給這般悠閑的眼神瞧得麵紅耳赤:“我、我怎如此好命,遇上你這個……”吃人都不帶吐骨頭的妖怪!
“二公子稀罕披香,披香自然得領受著了。”說著這姑娘就扭頭衝外間道:“小二哥,勞煩再上一個‘金魚戲蓮’!”
“哎!好嘞——”
樓夙煞黑著臉不多言語,心底默默掂量荷包裏還剩多少銀錢。
“……你說怪不怪?那姚淳死了也快有五年了,斬風劍卻突然重現江湖,嘖嘖。”
隔壁雅間裏傳來幾名俠士的話音。樓夙捏了捏荷包,搖搖頭正要對披香說教幾句,卻見她微微側了臉停下筷子,似是在凝神傾聽對麵的討論。
斬風劍。這個名字,她曾在那幾名水中偷襲的刺客口中聽到,而同船而渡他,更是身負此劍。
樓夙笑了笑,便與她一道聽著隔壁幾人聊八卦:
“鹿崖山莊好一陣子沒在江湖上露臉了,我聽人講,鹿崖山莊的弟子們忙著替那位姚莊主伸冤,說是姚莊主死於非命哪!”
“喲?死於非命?那姚淳的功夫了得,還有誰能輕易取他性命?”
“還能有誰,自然是那個撿了大便宜的駱子揚唄!你想想,他拿得出姚淳以命相托的血書,讓他接任姚淳的武林盟主之位,難道就沒可能是他殺了姚淳嘛?”
“就是就是!既然姚淳能交給他血書,為何象征鹿崖山莊之權威的斬風劍卻不知去向?換作是我,沒有姚淳的斬風劍作擔保,那一封血書頂得了什麽事啊。”
披香輕輕轉過頭,正撞上樓夙探究的視線。兩人相視片刻,又聽得隔壁道:
“這姚淳也真夠冤的,客死異鄉不說,連怎麽死的也叫人鬧不明白。你們說,這斬風劍是真貨,駱子揚那頭會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當然是找著這持劍之人,格殺勿論了!”
“唉,果真又是一條血債啊……”
聽至此處,披香忽地冒出一聲冷哼:“……就憑這些個烏合之眾,也動得了他?”
樓夙但笑不語,拈起酒盞且飲且酌。
隔壁再道:“離武林大會隻餘兩日,若這兩日間駱子揚尋不著斬風劍,隻怕難以服眾。”
“哦?閣下的意思是……”
“說不定斬風劍重現江湖——便是為向這駱子揚尋仇而來!”
說完,隔壁幾人皆是一片唏噓。
披香挑起一粒胡豆,並不丟入口中,而是落入碗裏刨著玩耍。
“看不出啊,連你也關心起江湖軼事來了。”樓夙笑吟吟地自盤中揀了一隻菜心,“五年前,駱子揚代姚淳接任武林盟主,當時江湖上的確吵作一團,誰也不服駱子揚的氣。可說到底,不過是人人都想分‘武林盟主’這杯羹的意思。”
這時候小二送菜進屋,正是那金燦燦油光光的金魚戲蓮。拚盤做得漂亮,小二也嘴甜得緊,樓夙賞了幾個錢便打發他下去。
披香不開口隻管挑菜吃,樓夙又道:“但話說回來,姚淳死得蹊蹺這也不假。堂堂武林盟主,病死異鄉也就罷了,最後身邊竟連個收屍之人也無。所以……駱子揚自稱得了姚淳委任自己接任盟主的血書,連我也要存三分懷疑的。”
披香半挑著麵紗,唇角輕揚:“最後呢?”
“最後……駱子揚著人將姚淳的遺骨送回鹿崖山莊,同時取得了象征盟主尊榮的小金刀,將姚淳的血書昭告天下,順利登上武林盟主之位。”
“不過一個形同虛設的名頭,”披香低頭冷笑,“若那位姚淳姚莊主當真臨危托孤,駱子揚又無旁證,那便是滿身長嘴也說不清了。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接任盟主之位?”
樓夙笑著歎了口氣,“那種事,我怎會知道?……罷了,且不說這個。倒是兩日後的武林大會,要不要一道去瞧個熱鬧?”
披香揚眸:“瞎摻和?”
“哎,別說得這麽難聽嘛。”樓夙擱下杯盞,忽然壓低了嗓音:“屆時……說不定會有意外的收獲。”
意外的收獲?披香喃喃念著,心下驀地一動,不由想起袖中那隻穿心盒來。
“吃完了?”樓夙就著披香那方絹帕擦擦嘴,“吃完了咱們就結賬走人,看看這城中還有什麽新鮮玩意去。”
“嗯,也好。”披香扶著桌沿起身,“另外,二公子須記得還我一條新的手絹來。”
“……”
轉眼便到了武林大會舉辦之日。難得天公作美,辰時方過,一派明媚春光呈現眼前。樓夙心情大好,難得除去平素慣穿的華服,換作一身輕便利落的天青色綢衫,額間束以公子巾,腰佩長劍,乍一看還挺像那麽回事。
披香見狀隻是笑,二人少不得彼此揶揄幾句,就一道出門看熱鬧去。
大會舉辦場地設在閏錫一間頗有名氣的武館內,大清早便有武館弟子清掃擂台與回廊客座,置上軟墊和茶點。樓夙領著披香前來,同那守門的弟子說上幾句,竟也挑得了一處不錯的位置坐下。
兩人落座擂台下西南角附近,蔬果茶點樣樣豐足。披香悄眼睨著樓夙悠然自得的模樣,想起方才進入武館時他對那守門弟子亮出的令牌……“我說二公子,”她略微側身靠近樓夙,狐疑道:“莫非你一早便打定了主意要來湊熱鬧?”
“嗯?啊哈哈,這嘛……”樓夙悶聲笑著,又對一名自廊前經過的俠士點頭致意,嘴裏輕道:“十年一度的武林盛會,若錯過了,豈不可惜?”
“……那為何連我也要來?”
“此等難得的趣事,自然漏不掉你。”樓夙笑意更盛,“怎樣,二爺對你夠好吧?”
啪唧。
樓夙隻覺手心一燙,低頭看去,竟是這茶盅無緣無故地從中裂開,滾熱的茶水灑了他滿手。他忙不迭起身擦拭衣上水漬,很快就有武館弟子趕來擦淨桌上的茶水,再換了一盞茶給他。
披香悠閑地剝著桔子,一臉若無其事。
“啊,這不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一名褐衣仗劍的青年俠士走來,衝樓夙拱拱手,“江湖人稱玉麵生香小羅刹的羅公子嘛!”
聽得這名號,披香頓時氣息一錯,低下頭捂嘴咳嗽。
樓夙拍拍她的肩以示安撫,抬頭同那青年俠士寒暄:“許久不見啊薛少俠,想不到今日會在此地見到你!”
“看來羅公子也對這名代盟主心存不滿啊……哈。待會咱們不如一道上台去同那駱子揚鬥上一鬥,且觀他這代盟主究竟有幾分能耐。羅公子意下如何?”
樓夙眼中倏地豁亮,“莫非在座諸位,都是來等著看駱子揚笑話的?”
“笑話倒說不上,隻是對這位代盟主心存疑慮者不在少數。啊,羅公子還沒回答在下的問題呢。”
披香的咳嗽變作偷笑。
“啊哈哈……那就不必了,羅某此來隻是為觀戰。不過,若薛少俠有意問鼎武林至尊,羅某定要為薛少俠助威。”樓夙嚴肅道。
……
送走了那位薛少俠,披香笑嘻嘻地湊過來:
“十年一屆的武林盛會,羅公子當真不打算挑戰江湖頂峰麽?”
樓夙黑著臉清了清嗓,悄道:“哪來什麽羅公子,不過是杜撰的身份罷了。你得看準了,我是你樓二爺,不是什麽羅公子。”
“玉麵生香小羅刹……唔哈哈哈哈。”披香笑得毫不遮掩,“這名號若是給樓家人聽去,還不知會氣死多少人呢。到時候老太爺那頭怪罪下來,二公子可就有得受了。”
“……”樓夙默然片刻,終是咬牙道:“雙耳銜環翡翠爐一雙。”
披香抬袖掩唇,“二公子太客氣了,成交。”
樓夙幾欲扼腕長歎,悲憤間,忽而察覺台下議論之聲瞬時收斂,會場陷入一片安靜中。他抬眼望去,見一名金冠長髯的紫袍男子自擂台後緩步而至。
——正是那駱子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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