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記

第三章 吃醋共冷靜一色

“其實學生……”裴少音道貌岸然地揚起臉龐,正視姬玉賦:“的確屬意披香夫人。”

此話如水銀傾瀉,落地有聲。不過轉眼之間,暖玉堂中眾人的目光齊刷刷掃向立在裴少音身邊的三宮主顧屏鸞,悲憫歎息的有,幸災樂禍的有,純屬看稀奇的也有。

……想不到啊,二宮主與三宮主分明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加諸近三十年的相依相伴,撫琴宮上下皆篤信這二人隻差個洞房花燭夜罷了……誰料到最後,這段本該最無懸念的姻緣,竟栽在那初次現身撫琴宮的披香夫人身上。

姬玉賦一時間頗有些悻悻然,他動了動唇角,打算扯出一記微笑來,眉心卻又在悄然間不由自主地蹙攏了。他沉吟片刻,似是想起來什麽,瞟眼望向顧屏鸞。

顧屏鸞隻是無聲地咬著下唇,嫣紅的唇瓣給貝齒磕出一縱青白,她眼也不眨地盯住裴少音,活像察覺不到嘴唇上的痛那般。就看著她這麽一絲絲闔緊牙關,下唇差不多快給咬破了。

這著實不妥……瞧見顧屏鸞一副搏人欲噬的模樣,姬玉賦心底陡然生出大團由來莫名的煩躁。

“少音,身為撫琴宮二宮主,你不是糊塗人。”他閉了閉眼,以安撫的口吻緩緩道:“莫說宮中的規矩如何,縱是你方才對我講的那席話,難道你不覺著,與你從前所言已然自相矛盾麽?”

……我當然不是糊塗人!不僅如此,我還是這撫琴宮中最清醒的那一個!

一麵如是在胸中腹誹著,裴少音一麵悄悄轉過眼去——身側的顧三宮主抱臂而立,不知何時她已退開數步,拉遠與自己的距離。這素來愛笑愛說話的姑娘,此時此刻麵無表情,更兼默不作聲,一襲豔麗燦然的紅衣灼灼欲燒,無聲中俱化作三千殺意。

裴少音暗自拭汗。他自然不認為眼前的顧屏鸞能好聲好氣地同他說話。

但,縱使如此,他仍需守口如瓶。

披香夫人不能殺,更不能暴露其身份,否則姬玉賦的怒火與絕殺令,恐怕在所難免。

若能告訴顧屏鸞自是最好不過了,一來免去誤會,二來讓她也歡喜歡喜。可話說回來,她那個大大咧咧的性子……不成。裴少音搖搖頭,現出一臉苦惱之色:“宮主明鑒,若殺了披香夫人,則撫琴宮將失二宮主。二宮主失,則三宮主留之不久矣。這些,豈不足以令宮主後悔嗎?”

姬玉賦微微眯起眸子,鴉黑如深淵古潭的黑瞳泛開層層冷澀:“哈,你就不怕我殺了你?”

“宮主殺不了學生。”裴少音躬身一揖,“若單論武藝,學生不是宮主的對手。然宮主的心性,學生卻再了解不過。縱然宮主之能天下無人匹敵,但宮主,殺不了學生。”

“……哦?”姬玉賦將麵頰側過稍許,“何以見得?”

裴少音悠然揚眸:“當年禍兮擅自逃離撫琴宮,宮主就並未按宮裏的規矩,對禍兮發出絕殺令。再來,四年前檀衣離宮,宮主不也未曾追究,甚至還對宮中弟子稱他二人隻是下山曆練麽?”

姬玉賦的麵色猛地一沉,眉宇間反倒舒展開來。在他的眼底,那道原本若隱若現的柔和光色,此時不見了蹤影,隻餘一片森冷陰霾。

“宮主……”顧屏鸞的神情也有所鬆動。她望向姬玉賦,瞳中有一掠而過的惶恐。

撫琴宮中為人退避三舍的禁忌,就這麽從裴少音口中滔滔而出。

他究竟要回答什麽,似乎也顯得不大重要了。

姬玉賦麵色如常,眉梢略挑,眼中連半點不悅也無。卻也是這番過度平靜的反應,令暖玉堂中眾人齊刷刷撇開了衣擺跪伏在地,口中呼喊道:

“宮主息怒!”

堂中獨剩裴少音與顧屏鸞尚且站立。

草民一怒,血濺五步;天子一怒,伏屍百萬。無人膽敢猜測,這位撫琴宮宮主姬玉賦的雷霆之怒,將要繪出一幅怎樣的景象。

姬玉賦忽而牽動嘴角,笑了:

“唉……你們啊,這又是做什麽?瞧我的模樣,何處像是惱了?”

堂下無人敢作答。

姬玉賦苦笑著搖搖頭:“罷了,我姬玉賦軟弱無能,自是殺不了你裴少音的。隻要你不壞了撫琴宮的規矩,普天下的女子,你隨意挑去,看上了誰我都礙不著你。往後屏鸞若是要砍你剁你什麽的,你也就自個兒受著。”

裴少音正欲開口,就見不遠處的顧屏鸞向姬玉賦傾身一禮:“……宮主,若無其他事,屬下便先行告退了。”

她嗓間平靜得詭異。這讓裴少音瞬時就變了顏色:“鸞鸞。”

“沒事了,你們都下去吧。”姬玉賦擺擺手,狀似疲憊地吐了口氣,半個身子倚在軟椅上。

施過禮,顧屏鸞看也不看裴少音,扭頭就走。

二宮主很沒立場地大步追上去,一麵追還一麵喚著顧屏鸞的小名。

堂下跪伏的弟子們仍舊不敢動彈,隻聽姬玉賦再度開口,語間已現不耐:“……不是說了麽,讓你們都下去。”

眾人心有餘悸地抬頭起身:“是,宮主。”

及至最後一人退離暖玉堂中,姬玉賦才緩緩闔上眼眸。

搭在袖擺下的長指,慢騰騰移上唇來,輕點一記。

彼時,那片唇瓣被誰咬破,又被誰吻住?

所有觸覺隻停留在馨香與溫柔之中,如今難覓蹤影。他依稀記得他做出過怎樣逾矩的舉動,喚出過怎樣可笑的名字。

若隻是幻覺,就好了。

姬玉賦皺了眉如是想著,唇邊逸出一縷幽長的歎息。

……披香夫人。

不可否認的,他是真的,不太想要她的命呢。

*****

酈州,樓府內院。

與披香一道用過晚膳,樓夙就由小婢領著往老夫人房中敘話去了。披香一人也無趣,更兼整日未見沉水與止霜兩兄弟,便囑咐客房的女侍備下熱水,打算早些回房歇著。

不想方才走出堂屋,迎麵走來的便是那日間在外院遇上的婉姑娘。

“披香姐姐,”樓婉笑得甚為親切,“大老爺讓我來給您帶話,請您往內院卉芳齋一趟。”

披香愣了愣,“大老爺要見我?”

樓婉伸出一根纖指來,故作玄機地在頰畔點了兩點,“要見披香姐姐的,不僅是大老爺哦。”

得聞此言,麵紗下的微驚之色轉而變作狐疑。披香揚睫睨著樓婉:瞧這姑娘的表情,隻怕是樓府內來了比大老爺更了不得的人物。

不僅是了不得,而且,這個人還知曉她的存在。

應下了樓婉的話,披香正要往離去,又被樓婉捉住了袖擺。

“婉姑娘還有何事?”有話不能好好說麽,非得拉拉扯扯的……披香暗自嘟噥。她素來不喜給人拖啊拽的,縱使是格外相熟的姑娘家,也不會過分親昵。

“我隻是好奇,披香姐姐究竟生得什麽模樣。”樓婉笑嘻嘻地瞧著她,“都說披香姐姐生得美,可說來說去,到底都是從人家那兒聽來的。我聽說咱們樓府上下,就隻得二表哥一人能瞧你的臉,嘻嘻嘻……”

嘻什麽嘻,這沒什麽好笑的呀。披香訕訕地望著樓婉,忍不住輕咳一記:“怎麽,婉姑娘也想看新鮮?”

樓婉忙不迭搖頭:“不不不,我不想看,要是給二表哥知道,他非得掐死我不成!”

……不想看那你還問啥?披香撇了撇嘴角,等她出招。

果然,樓婉搖了會腦袋,又將她的袖擺拽得更緊些:“咱不看披香姐姐的臉,咱隻問問題好不好?……呐,披香姐姐為何要一直戴著麵紗呢?”

披香笑,“有必要戴著,自然就戴了。”

“咦?都說披香姐姐生得漂亮,既然漂亮,為何要有必要遮著臉?”樓婉很是詫異。

“誰說披香生得漂亮了,唉……”披香抬袖掩唇,似笑非笑道:“婉姑娘可別聽人胡言亂語的,有必要遮臉的人,自當是奇醜無比的。披香不願嚇著婉姑娘,所以,婉姑娘還是別為難披香的好。”

這回,疑惑的人變成了樓婉:“可是,說披香姐姐漂亮的人,不就二表哥麽?”

披香的笑容僵在原處:“……哈?”

“披香姐姐你啊,也別揣著明白裝糊塗了。”樓婉擺出一副語重心長的模樣,還順勢在披香肩上拍了拍,“二表哥對你,那可真是沒得說的,別說給你買香爐什麽的,單是他陪姐姐你外出製香,就已是了不得的舉動呀,哪有老板成天跟著雇員跑的?老夫人去信說了他好幾回了,也不見他收斂收斂……”

欸?披香眨眨眼,這事怎麽不曾聽二爺提起過?

隻是這般想著,胸中便覺有軟綿綿甜絲絲的暖流擴散開來,一點一滴滲入四肢百骸。

又回想起今日在回廊上,樓夙那句“你怎會知曉”……

是,她從前並未如此想過。表麵上,她似乎挺喜歡用各種無關痛癢的威脅,以封口費為由向樓夙討要自個兒中意的香爐,然而細細思索一番便能發覺,並非她開口索要,而是樓夙頂著一臉苦大仇深的表情,親自將香爐送上門來。

她不是貪得無厭之人,樓家待她不薄,她有的是銀子鑄香爐。

可是樓夙……

“……披香姐姐,披香姐姐?”

一隻小手在麵紗前晃來晃去。披香一怔,總算回過神來:“唔、唔……怎麽?”

樓婉不懷好意地半眯起美眸,伸長了脖子湊近她:“披香姐姐,方才在想什麽呢?”

“無事。”披香輕悄悄地舒了口氣,“若婉姑娘無其他吩咐,披香這就去見大老爺了。”

“好吧好吧,留不住你。”樓婉不情願地鬆開手,“……總之,二表哥待披香姐姐那麽好,姐姐你可別讓大老爺失望哦!”

失望什麽的……要裝作沒聽清嗎?

披香頗不自然地轉過身,大步往卉芳齋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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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貓親愛的大姐訂婚了……訂婚是訂了,某貓開始懷念包辦婚姻的年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