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記

第四章 三人夜談

樓府內院的諸多房宅之中,以卉芳齋最是精貴。作為樓氏宗主樓傳盛的書房,卉芳齋內,從端茶送水的姑娘到掃地看門的老頭,無一不是樓傳盛之心腹眼線,而縱是樓家三房人才濟濟,能得大老爺允準進入卉芳齋者,亦不過寥寥數人。

披香的步履並未放慢。

天幕黑盡後,連遠處宅子的簷角也看不清晰。通往內院的廊道上,宮燈次第點燃,朦朧火光映著沉黑無垠的夜色,生出些煦暖的意味來。

披香身帶一襲幽暗冷冽的馥鬱之息,輕巧漫然轉過數條回廊與石道,最後在一處半圓拱門前停下步子。

不過是一名受雇於樓家的製香師,竟得此恩寵進入卉芳齋,是福,還是禍?

披香垂下眼簾,瞧見腳下裙擺邊微微漾起波瀾。夜風無聲流淌,將她的麵紗一並撩動,現出俏生生的下頷與兩片嫣紅菱唇。

可笑的是,聽婉姑娘這樣說的時候,她卻並未覺著驚訝。

大約在知曉自己即將抵達樓府,心中便已有了如此的覺悟麽?直麵大老爺什麽的……

披香暗自扁了扁唇。恐怕是要詢問她此番前往沉翠苑、麵見湘公主的事吧?

還是說……關於撫琴宮?

好一番糾結過後,她無奈地搖搖頭,聽聞身前不遠處起了輕疏的腳步聲。

“是披香夫人吧?老爺已在齋內等候多時了。”

披香揚眸。立在身前之人是一名須發花白的老嫗,手中挑著一盞五角琉璃燈,綠綠紅紅玲瓏剔透,燈座下還垂著些串了珠的明紅絲穗。

可是了不得的東西……披香如是想著,正了視線,衝老嫗一揖,應道:“是,煩請老人家帶路。”

卉芳齋的精巧,非是如何富麗堂皇的排場、如何大手筆的裝飾。沒有金粉彩繪,也不見寶石鋪路,與其說精巧,倒不如說雅致來的貼切。

進了拱門,腳下蜿蜒著一條卵石鋪就的小道,道旁滿植翠竹。入夜後的葉尖難免凝露冷重,走過這片蓊鬱淨直的竹林,除卻鼻端飄逸的清新冷香,披香還察覺到衣角的微潤。

卻是非常喜歡這樣靜謐寧定的氛圍的……披香遂想,待返回語蓮別院後,也要在後園種些竹子,一祛園中氤氳不散的甜膩香氣。

小道盡頭,乃是一座不甚寬闊的木宅,所用的木料皆是辟蟲驅邪的伏虎木。簷下有兩三盞宮燈垂掛,昏黃光暈籠著水汽搖搖欲墜,仿佛隨時要在黑暗中窨滅。

“就是此處了。”老嫗將宮燈略略舉高,“老爺素來有些潔癖,入卉芳齋者必須脫鞋。披香夫人,請。”

披香應了聲,褪下絲履,單著綾襪邁上伏虎木的地麵。

然在踏上木麵的一瞬,披香陡覺腳下如有電亟,痛楚劇烈,禁不住低低吃痛。

與此同時,麵紗驟然被一股無端生出的戾風掀開來。

“披香夫人你……”老嫗吃驚地望著她,“莫不是覺著下腳疼痛?”

麵紗掠起不過片刻,便重新乖乖垂下。

“並無。”披香挑唇冷笑,“多謝老人家引路。”

老嫗半信半疑地點點頭,這才挑燈離去。

披香深吸一口氣,努力逼回頸後來勢洶洶的壓迫感——伏虎木避邪驅惡,不潔之物若稍有沾染,必遭懲戒。

唇邊的冷笑緩緩加深,她撩起麵紗,耳邊登時炸開鬼哭狼嚎般的嘯鳴。一條條若有實體的黑色冤魂咆哮著驚飛盤旋,帶著綠瑩瑩的幽光,繞著她的脖頸與頭顱逗留數周,最後猛然紮入她腳下的伏虎木地麵。

卉芳齋的簷角下,銅鈴乍然作響。

緊接著,前方一道木門緩緩拉開來,現出一張男人的臉來。

“是披香來了啊。”男人盯著她瞧過半晌,卻是咧嘴笑了,“我就說這宅子怎會有如此劇烈的反應,除了披香,還有何人能治得了這伏虎木?”

“大老爺謬讚了,披香不敢當。”披香冷颼颼地拂落麵紗,掩去容顏。

……

“許久不見,披香的力量又精進了。”

樓傳盛著一襲式樣簡潔的深褐色寬袍,腰間束以銀白腰帶,對著燈燭細細看去,能瞧見緞麵上映光而現的繁複花紋。不過五十出頭的年紀,頭發已然盡白,隻是精神好得很。

“我還記得你頭一次進卉芳齋時,那扇窗外的銅鈴搖個不停,我隻當是風吹的。”樓傳盛引她在一方絲墊上落座,又為她點了茶。“若非你師父告誡我,莫要隨意令你現出真容,我還真不相信,這世上竟存在如此強悍的妖靈。”

披香默不作聲,捧過樓傳盛遞來的淺底薄瓷茶盞,靠近唇邊。

“往煙渚山這一趟,辛苦你了。”樓傳盛直起身子,整衣端坐,“聽說夙兒那小子差點惹出大麻煩來,所幸得你化解,真是了不起。”

“分內之事,不敢居功。”披香答得雖是恭敬,可語調間連半分順服也無。

樓傳盛露出苦笑來,抬手抓抓腦袋:“唉呀呀你這妮子,就不能對樓叔叔我和善一些嘛?難得見你回一趟本家,居然還端著這麽個硬邦邦沉甸甸的姿態,這可是要不得的啊。”

淺呷一口後,披香輕輕擱下茶盞:“大老爺既然傳見披香,有何問題不妨直言。”

……每次來卉芳齋,都得遇上伏虎木這個麻煩東西,非逼她放出妖靈惡鬼折騰一番不可。她滿心腹誹。本就厭煩使用這種能力,這會竟被人當做看猴戲似的……心情能好才怪!

“其實要問你話的,倒不是樓叔叔我。”樓傳盛稍稍眯起眼,指間拈著頷下的灰白短須。“你知道,我樓家對與生意無關的事,向來是沒什麽興趣的。”

披香暗自心驚,就見樓傳盛身後的一扇門緩緩拉開了。

門後坐著一位著月白錦袍的年輕男子,眉目清逸,五官端正豁朗,頗有些軒昂氣質。男子的嘴角噙著一絲淡笑,雙頰畔現出酒窩。見了披香,他略微傾身施禮,不卑不亢,不驕不躁。

“這位是孝陵王世子,”樓傳盛鄭重道,“聽聞披香夫人將抵樓府,特為孝陵王前來。”

披香不動聲色。

就聽這位世子柔聲啟唇:“夫人是痛快人,寒暄什麽的,我看就不必了。今日前來貴地,正是欲向夫人打聽些消息。夫人此番前往煙渚山,與那位撫琴宮之主亦有所接觸,不知夫人可曾探知,那位撫琴宮之主——動向為何。”

聞言,披香一愣。

“動向為何?”她喃喃出聲,“披香不明,世子所謂的‘動向’……是指什麽?”

世子低頭輕笑,“你與樓二公子為了武林盟主的小金刀,特地找上撫琴宮。此舉深意為何,夫人莫非不知?”

她怎會不知。

披香咬唇。可就算知曉,又能怎樣?姬玉賦幾乎是將他二人趕下山來,擺明了不屑於太子殿下拋出的橄欖枝。如今孝陵王過問此事,豈不是傳說中的馬後炮了?

“夫人不必考慮太多,我隻是想弄清,為何撫琴宮要拒絕樓二公子的好意。”世子微笑。

為何要拒絕……披香的腦中猛然掠過湘公主的身影。

而後搖頭。

不對,他應該不曾與湘公主締結盟約才是。若真有什麽盟約存在,她往沉翠苑製香之時,湘公主又怎會說出那樣不甘不服的話來?

見她諸般情態,世子又道:“夫人心中若想到什麽,直言便是。”

“我隻知,撫琴宮宮主不會輕易令撫琴宮涉足江湖以外之事。”披香答道,“世子心中渴望的任何動向,恐怕都是不存在的。”

世子倒也不強求,麵上現出莞爾笑意:“有理。”

披香一時語塞,隻得道:“世子還有什麽想問的?”

“這個問題尚未完結呢,夫人。”世子摸摸一側鼻翼,垂眸笑道:“沒有動向,不也是一種動向嗎?撫琴宮之主力求保全自身,雖是個正確的選擇,卻並非最明智的。須知這世上,並無什麽東西能孤立地存在。”

披香無聲揚眸,心底泛起些微不喜的情緒來:“……世子怎知撫琴宮是孤立的?撫琴宮存於世間已有數百年,宮中能人輩出。如今江湖之上,哪一個不知撫琴宮的厲害?嗬,世子所用這‘孤立’二字,顯然,並不適用於撫琴宮。”

“哈哈哈,夫人莫要生氣啊,這不過是我的猜測罷了。”世子忽然笑出聲來,一雙黑瞳緊緊盯住了披香。“我還能猜測,夫人你……似乎對撫琴宮非常清楚。”

猜測?隻怕是自信罷。披香心中暗道,想要置撫琴宮於全然孤立的境地,首先得鬥過了那隻老妖再說。

至於她是否熟悉撫琴宮……披香悠然勾唇:“到底在撫琴宮中住了些時日,該聽說的自當聽說過了。就是不知披香的所聽所聞,能否幫得上世子的忙。”

世子笑而不語,取過手邊的薄瓷茶盞。

樓傳盛長長舒了口氣,道:“撫琴宮本與我樓家毫無瓜葛,然,自昶兒進入東宮之後,樓家無可避免地被視作太子一係,生意人的身份再也做不了遮掩。幾個月前昶兒來信,說是太子殿下有意拉攏江湖人士,當時我就感到有些不妥……”

“若真要拉攏江湖中人,何必挑中撫琴宮?自知堂什麽的名門正派,豈不是比殺手窩子來得更好?”披香挑眉。

“撫琴宮雖曆史久長,但真正了解它的人,整個江湖中恐怕也找不出幾個。”樓傳盛緩緩點頭道,“撫琴宮的神秘,便是它自保的最大利器。大約是出自這樣的理由,太子殿下才會挑中撫琴宮罷。”

要不為人所知地掌控江湖,再由撫琴宮代為發號施令,再合適不過。

披香的唇畔再度扯出冷笑——太子其人,剛向撫琴宮暗中示好就遭逢宮變,不僅如此,還撈了個救駕及時的頭功,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心。

“說到神秘……”世子抬起頭來,潤了潤唇:“我聽人說,這近一年來,太子殿下與一名神秘之人過從甚密。”

“哦?”樓傳盛與披香同時轉過頭來。

“若單論那人的身份,倒也無神秘之處,隻是……那個小小的古董店老板,如何能與當朝太子殿下搭上關係?”

古董店……老板?披香眨眨眼,顯然沒料到會是這樣一個人物。

太子與小店老板交好,如此落差,令她非常意外。

“罷了,且不談那人。”世子擺擺手,眉間掠過一絲不耐之色,“如今樓二公子與撫琴宮算是撕破了臉,要再度與之接觸,恐怕是十分不易了。加諸益王那頭……嗯,東宮勢必會有一段時日的安生日子。”

樓傳盛眼中精光大作:“世子的意思是?”

“蟄伏待機。”世子沉聲道,“不能讓人看出東宮有絲毫的異動。”

*****

沒想到說完了這席話,孝陵王世子就要連夜離開。

“沒法子,早日返回孝陵王府,父王才能安心。”世子笑著,又轉過頭來衝披香一揖,“披香夫人,若日後你能想起任何要處,不妨請樓老先生致信王府。”

“是,披香記下了。”披香盈盈福身,“恭送世子。”

……

“披香啊,”樓傳盛領著她回卉芳齋,“世子有些話,你也別往心裏去。孝陵王的身份畢竟特殊,和咱們這做生意的相比,尊榮自是不少,但外戚之名,終究是皇族中人的心病。”

披香點頭:“披香知曉,比起樓家來,世子當然更為孝陵王府著想。”

樓傳盛又現出一副無奈之色來:“那也是沒法子的事啊,做了孝陵王府的姻親,樓家也有屬於自己的責任。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誰也跑不了誰,倒不如多出把力站穩腳跟呢。”

披香心中明了,樓傳盛說的正是將樓昶送入東宮一事。

“世子這頭了結了,接下來便是你的私事。”樓傳盛拈須笑了笑,自袖籠中取出一隻信封來,“看看吧,你與你師尊也有些時候沒聯係了。”

披香咦了一聲,“師尊?”

翻過信封來,果然,“吾徒阿香親啟”幾枚小楷映入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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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貓旅行歸來~~有幸拍到了峨眉鎮山之寶的真身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