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徒阿香親啟。
自汝出穀至今,兩歲有餘。月前為師祭春,嚐聞人道,“披香夫人者,治香之奇葩也,其藝高絕,濟中無人能出其右。一香易之以金,得而嗅之,其味若霜寒還暖,濁雲見日,妙不可言”。
得聞此言,乃知汝已足可自給,播芳天下,餘心甚慰。望恪守製香之德,勿行惡事,切之慎之。
另,花朝將至,不若攜沉水、止霜歸而同遊。
鍾恨芳字。
……
披香的眉心悄然斂攏,旋即又舒展,嘴邊卻始終噙著一絲莞爾。
“老家夥……”她抿唇輕笑:不就是想叫我與沉水止霜回去,陪你出穀踏青麽?寫那麽多有的沒的,你不害臊,我自個兒還覺著臉紅呢。
樓傳盛撫須笑道:“一個多月前你師尊還來過信,寥寥幾句,幾乎字字不離你這個徒兒。唉呀真是,明明就舍不得放出穀來,倒不如召回去好生帶著。嗬嗬嗬……”
披香將信箋輕巧疊起,收進袖籠裏:“什麽舍不得,師尊他就是個愛念叨人的性子,從前在穀裏的時候就常說,什麽‘記不住這本香譜,日後出去要怎的見人’,‘連個爐子也不會挑?外麵的主顧可沒師尊我這麽好打發’……好了,現在如他所願了。好不容易離開了繚香穀,他倒又想叫我回去?這老頭子可真難伺候。”
“哈哈哈,莫要與你師尊置氣才是,他就是個口是心非的主兒。”樓傳盛重新擺弄起麵前的茶具來,“說起來,你尚未出穀前,他還與我提到你的婚嫁之事。”
“咦?”披香嘴角一撇,“婚嫁?”這老頭子想做甚?
“是啊,說是絕對不能找個不懂香的人把你塞過去。要實在找不著,不嫁便是了。那時我還笑他小氣,徒弟好固然是不錯的,可要耽誤了徒弟的終身大事,他這個做師父的,就是大大的罪過了。”樓傳盛笑顏慈祥,手裏亦不停下。
披香安靜地瞧著他分茶葉,忽見他抬起頭,神色頗有些得意地問:“披香啊,你覺著我家的那小子如何?”
那小子?披香嘴角再一抽:“老爺指的莫不是……二、二公子?”
樓傳盛笑起來:“正是正是。我與你師尊也算得莫逆之交了,否則他大約也不放心將你送到樓家來。這兩年你與夙兒雖說不上朝夕相處,但說親近總是不錯的。夙兒那孩子是個悶葫蘆,心裏有了人也憋著不說,我們做爹娘的看在眼裏,急在心裏。所以啊,披香……”頓了頓,樓傳盛放下手裏的茶具,雙手交握坐正了身子:“你可願嫁給夙兒,做我樓家的媳婦?”
丁零。
窗外的簷角下,一枚銅鈴忽地晃蕩起來,發出錚然脆響。
樓傳盛瞥一眼那銅鈴的狀況,再轉看披香。這姑娘低頭不語,隻罩在麵前的素色輕紗無風自動,紗下緊抿的唇線隱然可見。
“……唉,隻怕還是不足夠啊。”樓傳盛喟然撫須,“你與夙兒有緣,是緣未到罷?”
大約,真是緣未到罷。披香默念著這幾個字,心裏不自覺淌開一股酸澀難言的滋味。
她與樓夙是真正親近的,在樓夙麵前,她可除下麵紗,而不必擔心自己會傷到他。自持強悍心力之人,晾她周身諸般冤魂妖靈纏繞不絕,也無計可施,無從下手。沉水、止霜亦然,那兩個孩子雖尚且年幼,定力卻是十分驚人的。想來從前那些因她而死的人們,無一不是難以把持自我,或自戕,或害人,終究不得善了。
而放眼如今世間,又有幾人不會為她的容顏所迷惑?
師尊囑咐她不可撩起麵紗,倒是為民著想了。她心中如是想著,嘴邊漸漸浮起一絲自嘲的痕跡。
所以她與樓夙,應是緣分未到。
陡然間,腦中掠過一條清俊挺拔的墨色身影。
那身影的主人,曾在十二年前的鬧市上以黃金買下她,將她帶入撫琴宮撫養;曾在十年前的暖玉堂中與她爭執難下,最後拂袖離去,閉關不出,而她潛逃出宮,一去無回;曾在八年前的小桃齋內揭開她的偽裝,買她入手。最後,她贈他竭盡全力的一刺……
流光鬥轉,及至一個半月前,與他再次相逢在渡船之上。
披香狠狠閉了閉眼,掀開羽睫,使勁盯著手邊的薄瓷茶盞。潔白的釉色與薄脆的質地,手指擱在盞邊,足可透光而見影,若以指甲敲在邊沿上,則能聽見杯身發出的清泠脆響。
一定是了。她納息吐氣——必是她與樓夙的緣分未到,她可以等。
所以,“老爺。”她緩緩昂首,“披香會慎重考慮此事。”
樓傳盛挑眉:“如此說來,我家夙兒還能入得披香的法眼了?”
“二公子人品上佳,才情橫溢,是不可多得的夫婿人選。”披香淡淡答道。
“這種話,本該由我與你師尊討論才是。人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唉……說到底還得看你自個兒的意思。”樓傳盛苦笑著搖頭:“……披香啊,還是早些回繚香穀去看看他,刀子嘴敵不過豆腐心,你師尊是個好師父。”
披香頷首,再拜:“是,披香知曉了。”
直到翌日清晨,沉水止霜兄弟倆才出現。兩人並無解釋昨日一整晚去向的打算,麵上安之若素,仍舊有條不紊地伺候披香起身更衣,也照常將有擅闖香閨之惡習的樓二公子擋在門外。
不同的是,這回跟來的還有樓婉,婉姑娘。
聽見止霜第三次前來請示是否能讓婉姑娘進屋時,披香雷打不動地丟下倆字:“不允。”
“是。”止霜笑嘻嘻地退出屋門逐客去。
沉水將最後一盆淨水奉到披香手邊,“香妞兒,可需再添熱水?”
“不必了,又不是沐浴。”披香一麵說著,一麵將手中絲巾浸入水中浣洗。
自幼時她便有晨起淨身的習慣,以溫熱的淨水擦拭周身。並且這項工序,絕不輕易讓外人接觸。在撫琴宮中她自己動手,後來到了繚香穀,便交由雙胞胎兄弟完成。
沉水定定盯著她小臂與裸【嗯】背上漸次褪去的扭曲紋路,眼中無波無浪。
“這次紋路消去的時間,似乎比上一回長了許多。”待她重新穿上衣裳後,沉水說道,“原以為會更短些才是,是昨日你踩上伏虎木的原因嗎?”
披香嗯了一聲,將胸前的衣衽斂妥,又道:“恐怕不止。”
沉水有些吃驚地揚起眼:“不止?”
“每次這些花紋浮出身體,乃是因為我解放咒縛,為惡靈鬼魂開啟通道。你不妨想想,除了對付伏虎木的神性之外,近段日子裏,我還在何處使用了這種能力?”披香語間波瀾不驚,神色亦是安然。
沉水略一回憶,想起沉翠苑內所遭遇的諸般物事,立時明了。
“那個趁夜摸進你屋內的女人?”他壓低嗓音,臉上現出莫名狠厲的笑意:“原來如此,我就說她的臉為何會扭曲成那副模樣……當時隻說她見著了不潔之物,嚇破了膽死去,原來是你做的手腳。”
“我可沒做什麽手腳。”披香懶洋洋地勾動唇角,任沉水將外衣披上身,“誰知道那些圖謀不軌的小人,想要對我做什麽呢?解開咒縛,不過是為著自保,而那姑娘會當場嚇死,反倒在我意料之外了。”
“你在那個時候解放了咒縛,怪不得。”沉水像是確認了什麽似的點點頭,“伏虎木對這種不潔的氣息太過敏感,昨兒個想必被它整治得很疼吧?”
披香卻是笑著哼道:“伏虎木算什麽,豈不知你家主人我的身上,背負著怎樣盛大的罪孽和血債嗎?”
無論神性如何強大,伏虎木其物,也不過是無生命無情感的存在罷了。
挽起長發,別上玳瑁簪,落下素紗,披香扶著案邊施施然起身:
“讓二公子與婉姑娘久等了,請他們進來吧。”
*****
兩日後。煙渚山,撫琴宮。
“宮主並未發出駁回的命令,你等照此辦理即是。”
裴少音將早已擬妥的手令遞給麵前一名弟子,一手扶起案頭散落的書卷:“日後若再有針對披香夫人的刺殺,一律給我回絕,無須上呈內宮。另外,讓楓回他們不必躁進,探聽到任何有關披香夫人的消息,立刻回報,不得遷延。”
“是,弟子這就前往辦理!”
待一眾閑人退出室內,裴少音才緩緩挺直背脊,伸了個懶腰。
自三日前得知有人欲奪披香夫人的性命,裴少音便不敢放鬆精神。那句“屬意披香夫人”雖是玩笑話,可無論真的或是假的,他都得把功夫做足了。要是一個失手丟了披香夫人的命,哼……若日後叫宮主得知了她的真實身份,恐怕,他裴少音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
是,他也想一口氣把她的名字說出來,可是不行。
須知在這撫琴宮中,“容禍兮”三個字,等同於最大的禁忌。當年容禍兮所住的香虛閣,自她離宮下山之後閑置已久,姬玉賦不允人隨意出入,也無將之改建的打算。本以為這次姬玉賦讓那位湘公主住進閣子裏,好歹是個看開往事的信號,想不到……
想不到,正主竟然也同時出現了。
不僅如此,容禍兮似乎也並無再度回到撫琴宮的打算。
“唉呀呀這可真是……”麻煩透頂了。
這頭的事折騰清楚了,接下來,他還得去一趟素問樓,安撫安撫那位莫名窩火的顧三宮主。
然前腳尚未邁出樓門,就見一名弟子匆匆來稟:“二宮主,楓回師兄剛送回一件東西來,說是披香夫人遺留在沉翠苑忘記帶走的,方才已派人遞去了暖玉堂,您看……要不要去瞧瞧?”
瞧瞧是不錯的,不過……裴少音的眼神在弟子強忍笑意的臉上兜了個來回:“你很想笑嗎?”
“不不不,弟子不敢!弟子隻是覺著二宮主對那披香夫人……”
“廢話少說。”扇柄啪地敲下來,弟子哎喲一聲捂了腦袋,就見裴少音晃著扇子邁出門去:“當然得去看了——那可是披香夫人的東西,睹物思人嘛,嗬嗬嗬嗬嗬嗬。”
……
睹物思人?這可真是無稽之談啊。
姬玉賦如是想著,望著手中這隻長頸圓肚的琉璃瓶。
暖玉堂內,他閑坐太師椅上,手中的琉璃瓶剔透晶瑩,做工雖算不得十分精致,卻也是不錯的。仔細看去,那瓶中還剩著不少的冷色液體。它們隨他指間的動作輕輕晃蕩,無聲無息舔舐【河蟹】著瓶身內壁。
拔下同為琉璃所製的瓶塞,一股難以言喻的氣息幽幽逸出瓶口。姬玉賦遂湊近輕嗅。
“這是……”隨即,他皺起眉峰,好看的劍眉摺出一個疑惑的形狀:“靈蝶?”
“宮主,我聽說楓回他們送來了——”
裴少音話音未落,就見姬玉賦揮揮手示意噤聲。待他蹙眉沉吟片刻,接著,這位宮主重新塞上瓶塞,起身。
“怎麽了?”裴少音眨眨眼,又瞄住他手裏的碧綠瓶子,問:“這玩意是什麽?”
“夏亞國的香料,靈蝶。”姬玉賦將琉璃瓶遞來,麵上的神色不辨喜怒:“這就是楓回從沉翠苑弄到的東西。”
夏亞國,一個讓裴少音覺著理所當然的地點,可是麵對姬玉賦,他得表現得比這位宮主更驚訝:“什麽,夏亞國?那個亂七八糟的國家……不是早就被滅了嗎?”
“夏亞國不是什麽亂七八糟的國家。”姬玉賦撇著唇角,瞳底窨黑無光,宛如暗夜深穀般的靜寂:“隻不過,的確是被哈讚滅了……嗯,不說這個。那披香夫人怎會有夏亞的遺物?”
“夏亞滅國不過十數年,有些殘存的東西流入大濟,這也無可厚非吧。”裴少音輕鬆道。
無可厚非?
姬玉賦微微眯起眸子,腦中考究著四個字的隱含之意。
又不知怎的,就考究到那時與某個姑娘嘴對嘴的場景上去了。
裴少音頗有興味地覷著宮主,看他的麵色從平靜到不平靜再回到平靜。畢竟要在這位撫琴宮宮主臉上找到些許動容的標誌,當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宮主,是不是這玩意有什麽問題?”裴少音指指手裏的瓶子。
“不,沒有。”姬玉賦幹脆地搖頭,“另外——你記著,日後有關夏亞的一切物事,都不許出現在撫琴宮中。”
這是哪門子道理?不久前你不還打開了個古怪的盒子麽?元舒可是說得明明白白,那就是來自夏亞的魔盒……嘿,那時怎麽不見你有這般抵觸的反應?
心中如是腹誹著,裴少音仍選擇從善如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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