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一早就下山?”
顧屏鸞瞪圓了眼張大了嘴,露出一臉不可置信的神情,“宮主的命令?可、可人家披香夫人剛上來沒兩天呢……怎會這麽急要趕人家走?”
坐在旁側的披香沒做聲,隻幽幽掀起眼簾,睨著站在桌邊笑容和善的裴少音。這位二宮主不僅送來了宮中膳房新製的糕點,還捎來了一張大額銀票,出手毫不吝嗇。
“宮主說不能委屈著披香夫人,銀錢一分都少不得。”裴少音笑嘻嘻說到,“這盒糕點是宮主昨兒個就吩咐下的,膳房今天才做好,我就順道送過來了。”他一麵說著,一麵揭開食盒蓋子,現出裏頭碼得整整齊齊的紅豆糕。
顧屏鸞從他手裏搶過盒蓋,重新扣上,語間頗沒好氣:“宮主就沒說點別的?”
裴少音兩手一攤:“沒別的了,就叮囑我明日一早送夫人下山。”
“可是……”“三宮主莫要爭了。”披香忽然開口,話音似是笑著的:“既是宮主的命令,披香自當遵從。這幾日三位宮主待披香很好,披香感激不盡。”
想必是有了了不得的麻煩,否則他也不會如此不顧禮數……嗯,與那句“公主下嫁與我何幹”有關係麽?
如是想著,她緩緩起身,衝顧屏鸞與裴少音一福。
顧屏鸞不解地眨巴眼,披香繼續道:“那麽,隻怕這會我就得收拾東西了。不知能否再麻煩二宮主派人跑一趟,替我往這兒的樓家香鋪捎個消息去?”
“那是自然,夫人盡管放心。”裴少音拱拱手,示意披香坐下,“隻是……我尚有一事不明,想要向夫人請教。”
披香眸光輕轉,視線從顧屏鸞的臉上掠過,見她並無不悅之色,遂點頭:“二宮主請說。”
裴少音看看顧屏鸞,悠然一笑,再轉向披香:“不知二位……今兒個一大早上哪兒去了?”
說到這個,顧屏鸞立刻來了精神。她故意板起臉:“對,我也正想問這個。早上剛準備過來給你上藥,結果進屋一瞧,居然連個人影也沒了,害我以為素問樓進了飛賊,把人給劫跑了呢!”
“此事是披香疏忽了。”披香不由低頭苦笑,“清早時見陽光挺好,就去子母峰走了走……後來還遇上了宮主,便一道回來了。僅此而已。”
自覺掩去衛檀衣曾回來過的事實,隻是篤信師兄也不欲為宮中之人知曉行蹤。
“子母峰?”顧屏鸞蹙眉,與裴少音麵麵相覷一番,“你怎麽到子母峰去了?”
“嗯,隻是聽說那兒有奇特的香花,打算采來看看。”披香淡定應道。
顧屏鸞認真地摸著下巴點點頭,自言自語似的:“喔……咦?怪了,那宮主又是過去做什麽的呐?……”
若說他是專程來尋自己的,是不是有些像……炫耀?
想到這個詞,披香唇邊的苦笑加深了。
“好了,宮主的命令就交代這些,接下來是二宮主我的命令。”裴少音笑得好似等著算計人的老狐狸。
披香眉梢一抖:“……是?”
不知為何,總覺得裴少音這笑臉不懷好意。她想。
“我已吩咐了膳房,今晚做幾個漂亮的菜色,咱們幾人好好喝上一杯。”裴少音開始晃蕩羽扇,“就當是為夫人臨別踐行了。”
顧屏鸞舒了口氣,望向披香:“也好,與夫人相交一場,屏鸞著實受益匪淺,理應如此。”
“披香不敢當。”如是說著,披香的視線在二位宮主間來回逡巡,忽而笑了。
好不容易替你二人解了這心結,不如就助你們再進一步,如何?
……
暖玉堂中已無外人。姬玉賦一手死死捂住嘴,一手則用力按在胸口,濃紅近乎黑色的血流沿著他的指縫緩緩滴落。
這種血色好似沉澱許久的血塊,層層鬱積難以消散,一旦抹開卻又是刺眼的鮮紅。姬玉賦忍不住咳嗽起來,一手胡亂撐在條案邊,袖擺拂過案角,大片濃重的血腥氣頓時撲來。
痛,撕裂般的痛,仿佛有鎖鏈在心口逐節絞合,要把血肉瀝盡。
恍惚中他似乎打翻了茶碗,上好的瓷器“嘩啦”一聲摔碎在地,茶湯也灑在他的衣擺上。他渾然不覺,隻痛苦得將額頭頂在案邊,試圖調整呼吸的節奏來緩解痛楚。
這是數百年來,他從未品嚐過的痛苦。
自從在自己體內種下永生咒後,他再未因外力受過重傷,所有傷口都可迅速地自行修複。時間在他的身體上找不到流逝的痕跡,他的容顏永遠停留在二十八歲,隻有武學造詣與日俱增。
當年容禍兮那一刀,捅得不可謂不深,可也並未對他造成如何的傷害。他隻知自己追到雍江邊時,腰間的傷口已近愈合。
所以,這世間能傷到他的存在,隻剩下——自己。
“永生咒……”他呢喃著念出這個名字,唇邊卻扯開森冷的笑,“永生咒嗎……不愧是最惡毒的詛咒,發作前連半點預兆也沒有……唔……”
胸中的劇痛似乎消退了些,他慢慢坐直身子,眼前原本模糊花白的景象漸漸複原了。
垂下眼簾,他看到露在袖口外的手腕上,還留著尚未消散的花紋。
扭曲,繁複,精美到極致的花紋,悄無聲息地浮現在皮膚表麵。這就是永生咒發作的征兆。
姬玉賦無聲蹙眉。
咒術……為何會在此時生效?
緩過一陣,他忍著滿頭冷汗撐起身子,艱難地走到水盆邊取來抹布。他要將桌上和地上的血跡擦幹淨,畢竟自己吐血這種事,一旦為宮中所知,必定引來合宮上下的恐慌……隻怕屆時若有賊人探得消息,撫琴宮危矣。
他彎下腰去,不料體內的力氣像是被抽光了似的,一時重心不穩,他重重地撞在桌腿上,幾乎將條案撞翻過去。
那種痛苦的感覺再次湧了上來。
姬玉賦抬袖,緊緊揪住胸前的衣襟,眼前如有黑夜降臨。
*****
待裴少音和顧屏鸞離去,披香開始整理準備帶下山的行李。
雖說姬玉賦的決定來得突然,但……
她垂眸,瞄見擱在香爐邊的一隻穿心盒,手上的動作緩緩停下了。
當初她與他在渡船上重逢,他並未認出她的真麵目,卻坦然將這盒青荃香贈與自己。
披香拿起穿心盒,輕輕揭開盒蓋,一股悠遠冷香油然逸出。
盒中的香餅還被挖去了一塊,在香餅邊緣留下那麽急躁地挖痕……想到這裏,她不由彎唇笑了。
那時他不知被何人下了媚藥,藥效高亢,她便從中挖出一小塊香餅,勉力製住幾近狂躁的他,以口哺入他的口中,為他解除藥效之苦。隻是他並不滿足於她的哺喂,情急之下,她咬破了他的嘴唇。
披香幽幽歎了口氣,放下穿心盒。
穿心穿心,果真如一箭洞穿心扉,罪孽加身,在劫難逃。
“說起來……”她忽然又想起,那瓶名叫白泉虎犀膏的傷藥,是他專程給她送來的。
披香動了動嘴角,再是一歎。
看樣子,有必要去玄機殿同他道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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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本章,再祝各位書友新年快樂~~~(這句顯然就是遲到了=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