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煙渚鎮上停留不過兩日,趙光禮說是接到了酈州本家來的消息,要先行返回皖州打理店務,邊另雇了兩個仆從留在煙渚鎮,看顧沉水止霜兄弟倆,並強調讓他兩人規規矩矩待在鎮上的樓家香鋪裏,他不日便會返回。
鬼知道這個“不日”一去就沒了影,不僅如此,撫琴宮那頭也半點風聲不漏,香妞兒的消息全然打聽不著。不出兩日,止霜就有些耐不住了,吵著鬧著要上煙渚山見披香。
“香妞兒獨自待在那個殺手窩子裏,我就是不放心!”止霜抓著沉水的胳膊搖來晃去,“走吧走吧兄長大人,咱們上山去看看香妞兒啊。”
沉水斜來一眼,“你說去看就能去?忘了當初上山的時候費多大勁了?”
這話正戳著了止霜的痛處——初上撫琴宮時,他就被山上各種陣術折騰得東倒西歪,沿路大呼“再也不要去這種鬼地方了”。他低頭糾結地絞著衣角:現在就破自己的誓,是不是有點……沒骨氣?
“再說了,趙光禮也讓咱們老實待在這兒,反正也沒什麽事,待著玩唄。”沉水很看得開。不單是看得開,他還能自娛自樂,此刻他正坐在桌前,一黑一白同自己下棋。
止霜鬧了一陣,見沉水果真沒那個上山的打算,索性氣哄哄地往榻邊一坐:
“不上去就不上去!哼,我就看那個撫琴宮主不順眼!……”
沉水眉梢一挑,滿眼莫名地望過來:“怎麽看不順眼了?你就在山門前見了人家一麵。”
“一麵就不能看不順眼了?”止霜的脾氣上來了,“你看他對香妞兒那態度,好歹是他自個兒請來的客人,居然又是打又是殺,這還有王法麽!”
沉水笑了笑,也不作聲,隻心裏想著江湖上的規矩大概輪不到王法插手吧。
忽然,就聽房門外傳來仆從的聲音:
“沉水少爺,有位客人要見您。”
門扇推開,沉水悠悠抬起頭來,正見一名藍袍白抹額的清秀少年站在門前。
“你是誰?”沉水放下棋子,起身。
少年從袖中摸出一隻信封,伸手遞上:“我是撫琴宮中的弟子元舒,二宮主裴少音吩咐我給樓家香鋪的管事送來這封信。”
止霜比沉水搶先一步衝到門前,奪過那封信。沉水低喝一聲“止霜不可無禮”,止霜卻充耳不聞般抓住少年的袖子:“小哥哥,我家香妞兒在宮中這幾日,過得可好?”
元舒愣了一愣,全然沒想過要掩蓋或粉飾什麽,直言道:“……披香夫人嗎?聽說昨兒個下山製香的時候不慎落水,好在被宮主救上來了,沒什麽事。”
一聽“落水”二字,止霜毛都快炸了。
沉水走上前來,從弟弟手中拿過那隻信封,利落地拆開,瀏覽。
元舒的視線在雙胞胎間走過一番,就聽沉水問:“香妞兒明日就下山?”
“製香已畢,宮主已命人將一切打點妥當,明日一早送夫人下山。”元舒道。
“明白了,多謝。”沉水將信紙折疊收起,見弟弟還拽著元舒的袖子,隻得沉著臉拉開弟弟的胳膊。止霜不解且憤怒地盯著沉水,沉水卻衝元舒一笑:“方才這位公子說……披香夫人落水,是怎樣一回事?”
元舒搖頭:“具體如何我也不清楚,隻知那日宮主將披香夫人抱回來,兩人都濕漉漉的,宮主說披香夫人落水了……如此而已。”
沉水默然片刻,遂抱拳一禮:“多謝你。”
*****
從香虛館到玄機殿,路程不過小半盞茶的時間,披香卻覺著怎麽也走不完。
她還未換下姬玉賦給愛徒做的衣裳,一襲明麗水紅服帖著她的身體,她每低頭看上一次,每朝玄機殿多邁出一步,心口便狠狠地痛一次。
披香你真是奇了怪了……分明隻是去道謝和道別的,為何感到難以啟口?
她在心底不斷質問自己,沒有答案。
玄機殿的簷角在暮色中隱隱顯現,簷角上懸掛的金鈴遇風則響。她站在玄機殿外圍的護牆下,抬頭仰望那隻在山風中搖擺清吟的鈴鐺,披香隻覺眼中有些發澀。
可沒想到的是,待她來到玄機殿前——
“宮主尚未返回殿中,想必還待在暖玉堂吧?”殿值的弟子如是告訴披香。
唔,還在暖玉堂……不知為何,披香鬆了口氣。
比起閑人免進的玄機殿,幼時時常出沒的暖玉堂,自然讓她覺著親近。她謝過殿值弟子,輕步朝暖玉堂去。
然而,剛走到暖玉堂下,披香忽地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忐忑。
不……或許不是忐忑,而是不祥。她輕輕皺起眉心,不自覺地揪住衣襟。
素痕由來莫名的躁動還未止息,這讓她感到胸口一陣陣發疼。
血腥味。
她好像嗅到了……血腥味。
……
姬玉賦並未徹底暈過去。
除去眼前難以彌散的窨黑迷霧,他的指尖尚且有知覺,耳中也能聽清。他試著開口說話,但舌根酥麻難當,沒能成功。
現在能做的,便是躺在這兒,直到永生咒的咒力暫且消散。
咚,咚咚。
是敲門聲?姬玉賦蹙眉——不好,這個時候要是被人發現……
“宮主,宮主你在麽?”女子的嗓音帶著無法掩飾的擔憂,在門外急切呼喚。
看來是披香夫人。姬玉賦心下低歎一息,一股夾雜著莫名期待的愁緒湧上胸口。
不,或許自己該叫她……禍兒?
“宮主!宮主?”
一連喚過許多遍,門外的姑娘似乎並無離開的意思,反而伸手推門。
吱呀……門開了,有人抬步邁進門檻,落足輕盈。
沉沉黑暗中,他似乎看見一名穿著水紅裙裳的姑娘朝他跑來。她笑吟吟地望著他,叫他師父,並且挽起他的胳膊,十分親昵地偎在他身邊。
師父,子母峰上的桃花又開了,我們一起去看吧?
師父,煙渚鎮上也有花朝節,你陪我下山,咱們去花姑祠裏拜拜花姑吧?
師父,師兄又欺負我了,你瞧瞧!
師父,我知道您不喜歡我,可是您總不能就這麽把我晾著不管呀。
師父,師父!……
空氣中飄來清幽甜蜜的香氣,裙擺絲緞摩挲的聲響傳入耳中,姬玉賦一凜。眼前雖仍舊黑暗一片,但他察覺到了她的靠近。
“……姬玉賦?”披香夫人站在不遠處,輕喚他的名字。
嗬,是了。從前她就喜歡直呼他的名諱,總是這麽沒大沒小。
“……姬玉賦!”音調忽地拔高,緊接著是急促的足音,“你……你怎麽了?”
一隻柔荑緊緊抓住他的胳膊,帶著焦急的意味。
他想告訴她不礙事,可是偏生這個時候,胸中再次劇烈地疼痛起來。
……
披香跪在姬玉賦身邊,看他衣襟上滿布的血跡,雙手忍不住微微發起抖來。
縱是黑衣,一旦沾染了濕潤的水痕,也會變得明顯,更不論是帶著刺鼻腥氣的血跡。
她看他漸次加重了眉心的陰鬱,一時竟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怎麽辦,怎麽辦……”眼前立刻被水霧模糊了,她來不及抬袖擦拭,一顆淚珠滴下,落在姬玉賦的麵頰上。
麵上突如其來的溫熱水滴,惹得姬玉賦渾身一震。
她……在哭?
“不管出了什麽事,我都不會丟下你不管。”沉吟半晌,披香擦去眼淚,伸手試圖將姬玉賦從地上扶起來。她似乎也沒想過要去叫人來幫忙,她隻隱隱地覺著,姬玉賦是不想讓人看到這一幕的。
姬玉賦勉強動了動指頭,披香捉住他的手,他的手指便反扣住她。
冰冷的溫度透過肌膚傳來,淚意再次上湧,披香用雙手包覆住他的手指,用力摩擦。
氣力似乎回來了些許,姬玉賦嚐試著挪動手臂。
他想要做的是——擦去她的眼淚。
“青荃香……對了,青荃香!試試青荃香!”披香忽然想到了什麽,連忙在袖籠裏摸索起來。
那隻穿心盒她也帶來了。兩人在渡船餘生後,他贈給她的“賠罪禮”。
“青荃有祛除毒物、調理內息的功效,或許會有些苦,你要忍住。”
這個姑娘在他耳畔低聲說到。她的嗓音聽上去不再如從前那般帶著撒嬌的意味,反而更加堅毅、沉穩。
姬玉賦忽然意識到,她已經不再是他想象中那個嬌俏任性的……小姑娘。
一塊散發著清冽氣息的青荃香遞到唇邊。
唇上傳來她指尖的溫暖觸感,姬玉賦勉力張開嘴唇,含住那塊香餅,卻無法下咽。
“你等等。”披香起身,果然在條案上尋到一隻被掀翻的瓷壺。好在壺中還剩下些水沒有流盡,她取過瓷壺,將剩餘的水含在口中,然後俯下身。
溫暖甜蜜的氣息湧進鼻腔,緊接著是唇上傳來的溫軟芬芳,一股隱隱藏著甜味的水被哺入口中,將滯留在唇齒間的香餅化開,足可下咽。
可是……這樣唇和唇的相觸,讓他感到莫名的留戀。不知是從哪兒生出的力道,他竟抬起胳膊勾住她的脖子,將那兩片嫣紅的芬芳之源壓向自己。
披香驟然睜大眼。
他的舌尖輕而易舉地撬開了她的唇齒,強勢入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