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為會有更加劇烈的痛楚襲來,然而在意識徹底陷入模糊時,一切觸覺似乎已變得不那麽明晰了。
這個時候,或許最微弱的一陣風也能要了她的命。
我……是不是要死了?黑暗中,披香用力環抱住自己的雙肩,企圖讓籠罩周身的冰冷褪去。
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無法感知。就像被濃重的水霧包覆起來,一層又一層,將她封鎖在無人問津的那片禁地裏。
——禍兒……
這是她所熟悉的嗓音,透過重重迷霧,直抵耳畔。念出這個名字的他,究竟是在歎息,還是在微笑?
——禍兒,我在這裏。他說。過來,到我的身邊來。
你在哪裏?我看不見你啊……
——在這裏。伸出手來,我會捉住你的。
她狐疑地抬起手臂,一寸寸探入黑暗。忽然,一隻溫暖的手掌扣上她的纖腕,牢牢握住,牽引的力道隨即沿著貼合的掌心傳來,將她帶往某個所在。
隻要是有他在的地方,哪裏都好,她總是願意跟去的。
——阿麗朱吾•珠法,不許去!
披香的身子猛然一震。
一雙蒼白且冰冷的柔荑,帶著莫名的妖嬈,緩緩攀上她的肩頭。一張烏紫色的嘴唇貼在她耳邊,一字一字說到:
阿麗朱吾•珠法。十五年前,致使西域夏亞與哈讚覆滅的紅顏禍水。你背負著多少條人命,你可有點數過?
不知什麽時候,那隻扣在腕上的手掌也收走了。
禍兒。他的口吻間滿是惋惜:你是禍國殃民的妖孽,你配不上我,以後就別再跟著我了。
……我,配不上你?
對,配不上。說話的仍是那張貼在耳邊的嘴唇,她用素痕的聲音說到:若是你不曾犯下那些罪過,我又如何會來到你的身邊,護佑你,跟隨你?那些惱人的情愛,又如何會與你糾纏至死?
不對……不是這樣的。披香辯解。你是住在那隻玳瑁簪子裏的魂魄,你是師尊贈我的……
你以為,為何你的師尊會贈你這樣一份出師禮?素痕的聲音似是在笑,我可憐的禍兮,你被他利用了——從他收留你的時候起,便是利用你的開始。
你以為,他鍾恨芳是隨意收徒之人嗎?素痕說。
披香怔怔然站在原地,一時間隻覺心口如被霜雪,手腳都冷透了。
“嘩啦!”
仿佛被什麽東西一擊而滅,原本籠罩周身的沉黑驟然碎裂,頓時化作片片雪點消散開去。柔和的天光灑落下來,溫泉般流淌滿肩。
披香抬起臉龐,仰望頭頂。
這仍是一片沒有盡頭的天地,四周空無一物,隻有一叢叢鵝黃的軟光簇擁在身體邊,將她煨得愈加溫暖。
一抹淺灰的人影漸次清晰起來,禦風般懸浮在不遠處的半空中。
“……是誰?”披香本能地後退一步,漂亮的黛眉緊緊蹙起。
和暖如春的熏風撲麵而來,她這才驚覺,自己竟是沒有戴麵紗的。
人影緩緩降落,男人挺拔的身形也逐漸清晰起來。他穿過重重迷霧,朝披香的方向悠然邁進。
“你的夢魘還真是與眾不同。”那男人的嗓音似笑非笑,“托你的福,我竟有幸在六百年後,再次見到了我的兄長。”
“兄長?”披香再退,“你究竟誰?”
款步逼近,男人抬袖揮開繚繞的白霧,一張臉龐終於全然呈現在披香眼前。
這是她從未見過的一張臉,白淨的麵皮和端正的五官,都賦予此人濃鬱的書生氣質,然而那一雙略顯狹長的眼眸,正不懷好意地彎起,內中是一片黑不見底的深淵。
“我的名字是姬玉辭,”他笑道,“你說,誰是我的兄長?”
*****
這“姬先生”三個字既出,也就意味著撫琴宮宮主的身份再無遮掩。
姬玉賦展眉笑了,“姬某來此,與外間實在不宜透露行蹤,故不得已才使用長徒的名字相告。”
“上次武林大會之時,您假扮在下的故友姚淳,當眾奪走那柄小金劍……”駱子揚咳嗽一聲,悶笑:“不知那出戲,您演得還算順利不?”
“有駱盟主幫襯,自然順利。”姬玉賦亦是彎唇,垂下眼眸,不期然再次目見懷裏的醬瓜壇子。
駱子揚順著他的視線看去,不由更加好奇了:“……姬先生,這壇子裏塞的真是醬瓜?”
“嗯。”姬玉賦應了聲,大約是自覺有些莫名的尷尬,遂轉移話題:“此番姬某前來,原是為了斬風劍的舊事,隻怕現下,又要多一個嫿眉館了。”
言歸正傳,駱子揚點點頭,不自覺摩挲著掌中的茶碗。
“一樁一樁的說罷——關於斬風劍的大致情形,盟主必定比姬某熟悉,想來鹿崖山莊與自知堂的矛盾是因姚淳而起,積怨已久。”姬玉賦說到,“隻是……若說鹿崖山莊的人對持有斬風劍之人不滿,我尚可理解,那麽換作是自知堂的人找上門來,我便不明白其中緣由了。”
聞言,駱子揚現出驚詫之色:“等等,莫非姬先生被自知堂的人為難?”
姬玉賦輕輕頷首,“是在姬某離開皖州時追上來的。他們能得知姬某的行蹤,隻怕撫琴宮中也有內應。”
“這可難辦了啊……”駱子揚深吸一口氣,抱臂摩挲起著自家的胡須來,“天下武館與自知堂雖有些交情,然……你也知道,自知堂如今自成一係,明處對天下武官的決定予以擁護,暗地裏卻幹了不少拆武館台子的事。就算我親自同自知堂堂主交涉,應該也無多大成效。”
“自知堂的追兵既知曉我的身份,想來這次跟蹤姬某,必是師出有名了。”姬玉賦略一思索,修長潔淨的指節寸寸撫過壇子的泥封,仿佛嗬護心愛之人的身體,“自知堂素來以江湖正道領軍者自居,我這個撫琴宮宮主自當被視為無惡不作的魔頭,需殺之而後快了。”
駱子揚連忙道:“姬先生這是什麽話。要真說魔頭什麽的,嫿眉館中那個老不死的妖女,才是真正的魔頭吧!”
老不死的妖女……姬玉賦嘴角一動,轉而露出無可奈何的苦笑。
師姐,你的名頭愈來愈響亮了。
“姬先生請說吧,嫿眉館與撫琴宮又是怎樣一回事?”駱子揚問。
長指在壇子的泥封上略微頓住,姬玉賦黑瞳掃來,眸色益發地苦澀起來:“……事實上,與撫琴宮倒沒什麽關係。隻是姬某對某個人感到好奇,所以……一並連她的閑事也管了去。”
“隻是好奇?”這話讓駱子揚來了興致。
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才能吸引撫琴宮宮主的注意,甚至讓他為此專程出趟遠門?
“嗯。”應該……隻是好奇吧?姬玉賦暗想,“此人盟主應該也有所耳聞——便是那酈州樓家首屈一指的製香師,披香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