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是姬玉辭,”這奇異的男子彎眸微笑,細長的眼瞳中一片窨黑,深不見底,“你說,誰是我的兄長?”
姬玉辭……披香微微啟唇,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之人,心底的另一個名字呼之欲出。
是了,若仔細看去,便能發現他二人眉眼的相似之處——同樣線條柔和的眉骨,溫文爾雅的黑瞳,笑起來的時候,眸底是一汪星光粼粼的湖泊,隨他揚起的唇角無聲蕩漾。
隻是眼前這位姬玉辭的表情,較之他的兄長,更加陰冷。
姬玉辭細細將披香打量一番,隨即忍不住一聲嗤笑:“……沒想到過了六百年,兄長大人還是這麽遲鈍,半點長進也沒有。”
“……什麽?”披香不解地眯起美眸,“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從未聽說過姬玉賦還有個胞弟。”
“沒聽說過麽?嗬……那不重要,披香夫人。”姬玉辭好整以暇地盤起雙腿,在半空中輕盈懸浮,“不,或許我該叫你珠法,或者你更喜歡‘容禍兮’這個名字?……總之,你有許多奇特的身份,挑一個你樂意被我稱呼的名字吧。”
“我是披香夫人。”披香冷眼睨著他,“你既能窺視我的夢,那麽知曉我的身份,也就不是什麽值得炫耀的了。”
“嗯,若執意要給自己冠上這個名字,那倒也無妨,披香夫人。”姬玉辭從善如流,狹長黑瞳內泛開興味盎然的笑意,“我在這裏待了六百年,已算是半個妖怪了,可惜……能與我對話的人少之又少,我很寂寞哦。”
披香沒有應聲,隻不著痕跡地退開半步,保持自認安全的距離。
“說起來,我該感謝你才是。這六百年內,無一日我不在思念著我的家人,我的兄長。”姬玉辭撇著眉梢,唇角卻悠悠勾起,他安靜地凝視著披香,“我知曉他還活著,可整整六百年,我都沒能找見他,直到我遇見一個有趣的男人。”
有趣的男人?披香略一蹙眉,一股不祥的預感陰雲般籠上心頭。
“對,那個男人你也認識。”姬玉辭在唇前豎起一根手指,笑眯眯道,“不過,我不會告訴你他是誰。”
披香亦不追問,心中卻有某個輪廓漸次明晰。
雖說眼前這個男人的來意不明……但她唯一能肯定的是,他有求於她。這套先以手中掌控的信息加以威懾,再輔之以兄弟親情的路數,早在十年前的撫琴宮中,姬玉賦便已悉數傳授於她。
於是,她深吸一口氣,令原本躁動的心口逐漸歸複寧靜:“姬玉辭公子……你專程入夢來見我,恐怕不單是為了敘舊吧?”
姬玉辭低聲笑了,用那種聽上去無辜無害的笑聲,輔之以狀似最純真的眼神。
“不愧是兄長大人最鍾愛的徒兒。”他雙手交握抵在頷下,濃密的睫毛輕巧扇動,略微歪了腦袋望著披香,“披香夫人,你應當感到榮幸——這六百年來,你還是頭一個能讓他記掛至此的女人呢。”
“還要接著繞彎子麽?”披香眯眼哂笑,嘴邊揚起三分冷澀,“姬玉辭公子,直說來意吧。再這麽耽擱下去,隻怕小女子就要醒過來了。”
“爽快,正合我意。”姬玉辭仍是歪頭凝視著她,接著慢吞吞伸出一隻手來,白皙的指尖隔空點中披香,“與兄長相同,你也是這六百年來難得令我側目的女人。如你所見,我的魂體已足夠強大,你身上那隻怨鬼,於我而言根本空若無物……而在你醒來之後的天地裏,我也有一個足可令你獲得一切的身份……”
獲得一切?披香一時有些詫異。原本以為姬玉辭隻是個無主的魂魄,沒想到竟已找到了宿主。
這是相當棘手的問題,莫說他已尋得了可依附的肉身,即便是個毫無憑依的魂魄,曆經六百餘年的時光,他也足可變成道行高深的怨鬼。
披香定定地睨著他:“……我很意外,一個六百年也無法解脫的冤魂重獲新生,你究竟把宿主變成了一個怎樣的人?”
姬玉辭沒有回答,而就在此時,四周原本朦朧溫暖的光暈開始變得灰暗。
“喔,時間到了。”他仰頭觀望一番,自言自語似的道,“……樓夙還真舍得,把你折騰成這樣也不帶心疼的。”
披香並未聽清他的話,她隻注意到姬玉辭的身影漸次模糊起來,好像即將在水中散去的霧氣。徹底消失前,姬玉辭連聲音也變得飄忽不定:
“……囚鳳石那種傷天害理的玩意,早些摘掉才是穩妥之舉。不瞞你說,你若這樣一直戴著它,便是連我也不敢輕易接近呢……”
話音漸遠,那抹屬於姬玉辭的人影終於消散不見。
披香輕輕籲出一口氣。她抬臂環住自己的雙肩,忽地,體內猛然炸開一股難言的疼痛,伴隨著某道清晰且銳利的尖嘯貫穿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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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她快醒了。”
溫醇的嗓音捎著清淺笑意,提醒了正趴在方桌上小憩的樓夙。他迷蒙地抬頭睜開眼,正見一名身著金黃錦袍的年輕男子立在榻邊,傾側了身子觀察那榻上之人的睡顏,一弧清潤的輪廓浸染著濃濃的書卷氣,溫文無可挑剔。
又聽這錦袍男子說到:“看來禦醫的藥也並非全然無效。”
“小弟,還不快給殿下見禮?”這次是熟悉的男聲,語間還帶有小心翼翼的責備。
樓夙一頭霧水地扭過頭去,果然看見樓昶滿麵尷尬地站在自己身後,衝他朝那名錦袍男子比了個作揖的手勢。
“太……太子殿下?”樓夙終於會意,驚詫非常地起身來,攏袖向那錦袍男子躬身一拜:“小民樓夙,拜見太子殿下!多有失禮之處,望殿下恕罪!”
太子悄無聲息的來到,著實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宋旌並未立刻答話,而是定定審視著榻上披香的臉龐,好一陣後才道:“……無妨,你照顧了她一夜,辛苦了。”
豁亮明媚的天光透過窗欞透入屋內,在平整潔淨的青石地磚上灑下淡淡金輝。樓夙這才意識到——現下竟已是第二日清晨了。
昨日披香在為端王製香時暈倒,王府中少不得一番手忙腳亂,卻無人能可喚醒她。原本應在今日同至端王府,與端王一同品鑒香料的太子宋旌托人捎來口信,稱事務繁多難以抽身,願改日再前來拜訪,這才算讓端王府中眾人稍稍安下些心。
太子與端王早有嫌隙,若叫太子見著這慌亂無措的一幕,指不定這位東宮之主又會生出什麽坑爹的歪點子來。
“披香夫人……倒是比傳說中年輕許多。”站在榻邊幽幽回轉身,太子揚唇微笑,忽然問:“樓二公子,披香夫人腕上的這串珠子,可是傳說中的至潔之物,囚鳳石?”
樓夙一愣,不知為何太子會對這串石頭有興趣,隻道:“回殿下,正是。”
太子黑眸爍爍,笑容分外雋雅:“替她摘了吧。她還年輕,此時便佩戴囚鳳石,太早了。”
“……太早?”樓夙蹙眉,“小民鄙薄,望殿下賜教。”
“囚鳳石辟邪去惡之用途,實則在於年老時氣血衰敗,精魄易教那些不潔之物侵蝕,故而才佩戴囚鳳石作為護體屏障……”頓了頓,太子繼續笑道,“若年輕之時便開始佩戴,到老時便會失去效用。”
聽得太子此言,叫樓夙頗有些疑惑了,畢竟自家爹親從未說過囚鳳石是這樣使用的……
“好了,聽小王一言,摘了吧。”太子擺擺袍袖,拖了根圓凳在樓夙身邊坐下,“待樓二公子收妥了囚鳳石,其餘人等先行退下,小王要與二公子敘敘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