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來時,天已經黑透,屋外靜悄悄一片。披香試著動了動手指,囚鳳石帶來的痛楚淡去了許多,隻剩下肢體略帶麻木的不適。她小心撐著身子坐起,輕薄床帳外,一幕柔和的銀光暈灑落在窗前地上,白華如霜流淌。
牆邊點著一盞燈燭,暖暖白光透過紗籠照亮屋中一角,一隻香爐隱約還在飄散出青煙,睡蓮的清香氤氳滿整間屋子。低頭看看自己,她發現身上的衣裳與先前醒來時不同,應是又換過一次。側首,果然見床頭擺放著一套衣衫,還有一張同色的障麵絲巾,粉綢金綬,衣角上繡有並蒂白蓮,花蕊絲絲明晰,是極致精細的繡工。
她撩起簾帳,將屋內環視一番,四周寂靜,樓夙不在這裏。
心裏就此莫名地安定了,便點上一盞更亮的燈燭,撿起衣衫一件件穿好,再掛上麵紗。忽然又想起什麽,她下床來赤足走到桌邊,一隻錦盒正放在上頭。她遲疑片刻,伸手揭開盒蓋,一股冷冽清凜的聖潔之氣撲麵而至。
囚鳳石。她凝視著它,在桌邊坐下,觀察到鐲子上一條幾不可見的細紋,正沿著石料某處向外延伸。
以己身之聖潔,肅清世間一切穢【河蟹】物。過於潔淨而難容半絲異數,一旦遭遇強於自己的汙濁,就隻有自斷經脈一途——正所謂剛則易折,大抵便是如此。
說不定……她是真的永遠也無法成為樓夙的妻子罷?
如是想著,披香低低地歎了口氣,抬袖帶上盒蓋,陷入靜默。
“阿香,覺著好些了麽?”
門扇吱呀一聲被推開來,披香回頭看去,隻見樓夙手捧一隻烏漆托盤邁入屋內,盤中擺了三樣熱菜和一碗粥,“我見你屋裏的燈亮了,估摸著必是你醒過來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將盤中菜肴挨個取出,推來披香跟前,“睡了一整日,餓了吧?”
“啊。你這麽一說,還真是有點餓了……”笑了笑,披香悻悻垂下頭來。
不知為何,現下再麵對樓夙時,她竟感到莫名的局促。瞄一眼桌上的囚鳳石盒子,她突然明白過來,有些東西似乎無論如何……也是無法被改變的。
樓夙在桌前坐下,看她捧過粥碗拿起勺子,潔白的指尖映著朦朧燭火,仿佛是正噙著一滴發出幽微光暈的淚珠。
——她的每一寸肌膚,每一絲呼吸,都是他所傾心鍾愛的。
視線沿著她的手背緩緩移至麵紗,她的輪廓藏在紗巾後,興許還帶著他讀不懂的表情。
……她的琉璃寶珠般的瞳子,和那卷畫上著夏亞裝束的女童,幾乎如出一轍。
樓夙深吸一口氣,垂下眼睫。披香悄悄朝他掃來一眼,繼續不動聲色地吃粥。不得不說端王府的小菜滋味絕佳,縱是熱過兩次三次,仍舊鮮美異常。她是真餓了,與囚鳳石的抗爭消耗去她大半的精神與體能,如今需得趕緊補充回來。
“阿香,我想……”樓夙舔了舔嘴唇,忽然開口道:“想知道,你以前是什麽樣的。”
披香一愣,揚眸看向他:“以前?”
樓夙卻是皺起眉心,咬咬牙:“不,算了。”
——她的從前是什麽模樣,又擁有如何神秘莫測的身份……他都接受。
“二爺?”披香已經停下勺子,“怎麽了?”
樓夙搖頭,複而露出釋然的笑容,“沒事,你快吃吧。等你養好了身子,咱們再上路。”
“上路?回酈州?”披香瞪大眼,“可是給端王爺製香的事……”“那個不及你的身體重要。”樓夙伸手拍拍她的胳膊,再把座下圓凳向她身邊靠了靠,“我已同太子殿下說妥,若你的身體狀況不允許,那麽就直接返回酈州。”
披香低頭舀一勺粥,“唔。那可真是……”白跑一趟,這顯然不是樓夙想要的結果。
抿了抿嘴,樓夙笑道:“吃完就趕緊去休息吧。”
“嗯,我知道。”披香點頭應下,她含著勺子,肉粥混著蔬菜的鮮味在口中彌漫開,背脊上傳來樓夙輕柔緩慢的拍撫。他離她越來越近,直到在鼻尖觸及她發絲前停下。
披香停下手上的動作,卻沒有轉頭:“二爺?”
樓夙渾身散發出令她狐疑的氣息,像是沮喪,又像是不甘。這與他先前所展現出的霸道實在大相徑庭。
“阿香,那隻鐲子,你還是暫時別戴了。”樓夙在她耳邊低聲說,“它不好。”
披香眼底有什麽東西動了動,遂直起腰來,沒想到下一瞬就被樓夙摟住了腰和脖子,不容抗拒地帶入懷裏。強烈卻溫和的男性氣息將她霍然包圍。
唔?他怎麽了?披香歪著身子被他鎖在懷裏,她手上還拿著勺子,勺子邊那滴搖搖晃晃的湯汁差不多快要滴下來。她試著把勺子丟回碗裏,但是失敗了。
樓夙沒來由地皺緊眉頭,“我們明日就動身回酈州。”
說完這句話,他又毫無預兆地鬆開她,起身,然後大步走掉了。
披香一人疑惑地坐在桌前,聽著屋外的腳步聲停頓片刻又漸遠,心裏騰起一股子難以言喻的抗拒。轉頭看著眼前開始變涼的小菜,忽然想起樓夙先前的問題……
難道說,有除薩哈畢羅之外的人,知道了她的身份?
*****
東宮。
早已過了子時,偌大宮室沉浸在一片靜默的黑暗中,仿佛蟄伏的古獸。間或有絲履和裙裾擦過地麵,帶來幾不可聞的細響。寢宮深處,一幅紅底金繡的幃羅橫掛牙床頭,帳下一點燭光搖搖晃晃,一條模糊的人影投落在朱紅緞子上,看姿勢,似是在低頭思索什麽。
宋旌還未就寢。雖說他早就換過了衣裳,卻連半分睡意也無。他盤腿坐在牙床一側,一手執鎏金燭台,將一隻畫軸展開鋪在腿上。畫上少女的瞳子璨若琉璃,笑渦清淺,雖尚且年幼,然濃鬱的異域風情仍不容錯辨——與樓夙手中的那卷畫一模一樣。
披香夫人,真是個有趣的女人。
他垂眸輕笑起來,手指順著畫中少女的額間慢吞吞描下,沿她的眉眼輪廓遊走一番,指尖力道溫柔,旖旎非常。
唇邊的弧度略微加深,宋旌輕輕抬眸,並無多餘動作,隻見那燭台上的火苗閃了一閃,投映在垂簾上的他的身影卻突然動了。
寢宮側門處,一片金綠的衣角漸次顯露出來。
“……你怎麽來了?”宋旌沒有轉頭,揚聲問到。
路枉天站在門前,一半臉龐浸潤在熹微燭光中,將他的眉眼映得格外深邃。他笑了笑,抱臂靠上牆邊:“為您帶來一個壞消息,殿下。有興趣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