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晨光沿著天邊一條粉白的雲脈漸次點燃,頭頂瓦藍的天色也隨之明亮起來。剛走出王府大門不遠,一股奇異的清幽冷香撲鼻而來,披香扭頭望去,隻見一個老頭拉著一架碩大的板車,車上擺滿剛折下來的不知名的花枝,慢悠悠穿過王府門前的街巷。
尚不到最冷的時節,梅樹連花苞也還沒打,而這些花的芳香雖與臘梅有幾分相似,卻比梅更清新。披香深吸一口氣,似是確認了什麽,遂拎起裙擺追上去:“哎,哎!那位阿伯,等等!”
老頭聽見身後有人叫喚,回頭一瞥,見是位裝著華貴的夫人,便立刻把板車停了下來。待湊得近了,這花的香味便越發地濃鬱,較之尋常的香花更有一股子柔潤的回甜。披香來到車板邊俯身細嗅,每一次呼吸,那香氣仿佛就透過呼吸黏上了舌尖,似一滴甘醇花蜜在口中融化,竟是從未見過的美妙花種。
披香伸指碰了碰花枝上一朵半開的花苞,隻見這小花兒花蕊金黃,瓣芽暗紫,那紫色暈染般自花尖兒向根部沉澱,呈現出半透明的質地,個頭玲瓏嬌小,十分討喜。“阿伯,這是什麽花?”她忍不住問。
“這花兒叫大燕梅,又叫做金紫梅。”見她專注非常地端詳著花枝,這位阿伯嗬嗬嗬笑了起來,“姑娘不是本地人吧?這金紫梅在咱們京城可是常見得很,城裏城外但凡有園子的地方,就一定種得活,可出了這天望城,那就是一株也成活不了。”
隻能在帝都成活的花?披香驚喜地瞪大眼,一手護著麵紗,另一隻手用指尖輕輕拈了拈花瓣,竟是意想不到的堅實——北地不比南方溫暖濕潤,花中所儲水分則比南方更多。
這樣的花,若用來研磨做蜜丸或是香餅,將是相當出色的材質。再加上它特有的香氣……
“喲,夫人對這金紫梅有興致?”腦後傳來熟悉的男聲,隨即手邊垂下一幅金綠的袖擺,披香抬眸,露出頗訝異的神情:“……路公子,你怎麽來了?”
“聽聞二位要走,特來送行。”路枉天笑嘻嘻抖開手中的金邊折扇,“隻可惜兩位在京城待的時間太短,要不在下還能陪你們逛逛京城。這四朝古都的天望城可是名副其實,有不少去處都值得一遊呢。”
“路公子客氣了。”披香笑了笑算是應承,眼見一旁的阿伯略局促地打量著他們,忙道:“阿伯您別急,您這一車花兒多少銀子,開個價吧?”
聽得這話,阿伯倒像是給嚇了一跳:“姑、姑娘的意思是……”
“夫人要買金紫梅?”路枉天好奇地望著披香,“據我所知,這車金紫梅的品相並非絕佳……”“不用最好的,我隻要這些就行。”披香屈指在車板上扣了兩扣,又問:“阿伯,這些花兒若出了城,能存活多久?”
“呃……要說新鮮,也就這一兩天。如果能泡在水裏,撒點鹽,再過個三日應該不成問題……但要放得久了麽,便是再好的花兒也該蔫了。”阿伯抓抓腦門。
路枉天唰地合上扇骨,“既然如此,那這車花兒我就替夫人買下了。”說著就要掏錢袋,忽見樓夙笑吟吟走上前,“哪能讓路公子如此破費?”遂探出手來,將一錠分量十足的雪花銀塞進阿伯手裏,笑問:“夠麽?”
阿伯給沉甸甸的銀錠晃得兩眼發直,忍不住迭聲驚呼:“夠、夠了!夠了夠了!”樓夙微微一笑,轉頭衝幾名候在身後的樓府家仆招招手,又對這阿伯道:“這板車能稍微借用一下麽?我想把花送到城西。”
阿伯激動不已:“能!當然能!小老兒這就給你們送去!”於是樓夙與兩名家仆交代一番,讓他們領著賣花阿伯先去車馬等候的地方。
路枉天在旁安靜地看了一陣,眼底迷迷蒙蒙浮起一層頗曖昧的笑影。方才樓夙陡然橫出的那隻胳膊,堪堪將他掏錢袋的動作擋了回去,明麵兒上是替他省銀子,暗地裏恐怕不是這麽個心思了。憶及這樓二公子對披香夫人如何之眷戀,此舉似乎也不足為奇了……待樓夙遣人送走金紫梅和板車,他才擺擺折扇,笑問:“看樣子,二公子和夫人一時還不急著走?”
披香嗯了一聲,“還沒用早膳呢,正打算挑個地方,吃些熱乎的東西暖暖身子。”
“要說這京城的吃食,問我是最好不過了。”路枉天一拍胸脯,隨即晃晃扇骨,笑道,“城西那邊兒我知道一家不錯的店,做的點心皮薄餡兒嫩,包子都蒸得油汪汪的,還有不少自創菜色,這個時候也應該開門了。去嚐嚐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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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風既冷且刺,呼啦啦直往脖領裏鑽,縱使努力活動著手腳,仍難免被凍到麻木。裹著油氈,段夫人蹣跚地走在街道上。街邊支起的棚子裏散發出新出爐饅頭熱騰騰的甜香,還有雲吞下鍋後翻煮出的陣陣濃香……食物的香氣蜂擁而至,此時於她,卻是最致命的毒藥。
腹中早已餓得發疼,丟了盤纏後,她已近四日未能好好吃東西。隻怕現下誰朝她潑來一碗吃剩的麵湯,她都能心滿意足地把湯水舔幹淨。
不行,不能想到餓……她要去大理寺,要去大理寺。
在人們鄙棄的眼光中慢吞吞走過街角,她轉入城西最為繁華的鳳起大街,迎麵是一幢三層來高的朱漆小樓,樓前的門楣上掛著一幅金字牌匾,上書“正味軒”。這家店樓麵不大,位置卻正當著鳳起大街與兩條支道的交匯點,乃是人氣最旺的一塊地。無意間,一股既濃且醇的肉香湧入呼吸,隻聽那正味軒內一聲吆喝:“新出爐的包子,來咯——”
這時四名仆役打扮的男人走出店麵,他們共抬了兩張方桌,並排著在正味軒前放下,緊接著鋪桌布,上蒸籠,再將一口巨大的鐵鍋搬出來,鍋底還排上燒得金紅的炭。鍋蓋一揭,大團雪白的熱氣爭先恐後騰起,一粒粒大米煮得晶亮,粥的暖香隨之擴散開來,引得段夫人喉中唾液猛生。
仆役中為首一人拿起一隻大勺,在鍋邊鏘鏘鏘敲了三下,隨即放開嗓門:
“正味軒舍粥了——凡殘病加身、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無家可歸者,都可來吃!”
……
從端王府出來走了一陣,路枉天將沿途所過各家名店細細介紹來,時而與樓夙和披香說笑幾句,一路行來倒也覺著有趣。若遇上著名的綢緞莊或是香莊,披香還會停下來問些詳情。
說話間,三人一行已來到鳳起大街前。瞥見路邊一間正往外支布棚子的小店,路枉天合起折扇衝那間店門一點:“這家老板本是個做鹵味的,原本生意紅火,不曉得怎麽的突然就改行做起了麵條。此後這家店居然隻賣麵條,再不做鹵味了。”
“鹵味多殺生,許是不忍殺戮過重吧。”披香淡淡應著,忽而嗅得一股子新鮮的蔥香從店裏嫋嫋飄來,不由轉眸看去。果然,一個小二端著剛出鍋的蔥香素麵小跑出門,大約是要給別店的人送去。
蔥香素麵,潔白的麵條上灑滿青翠蔥末,高湯還未入口,便有令人滿足的滋味沿著四肢百骸瀲灩開,是樸素卻美好的食物。
……就像在煙渚山下,與姬玉賦同吃的那一碗,近乎怪*令人惦念。
咬唇垂眸,她別開臉去,“……我們走吧。”
——不知從何時起,縱是連“披香夫人”這個身份,也再難與他對麵而坐。無論哪一個她,在他身前,都令她深深感到無處可逃。
然而,越是想逃想躲,他的影子卻越咬越緊,到最後,無所不在……
絕望一般地。
“目的地就快到了,夫人,別餓壞了啊。”察覺到她莫名的低落,路枉天揚起扇骨在她肩頭輕敲一記,隨即指向不遠處一家小樓:“前麵就是正味軒了。走吧,若趕得快些,說不定能吃上剛出爐的鮮食呢。”
果然話音剛落,就聽得那正味軒的店麵前轟地炸開一片人聲,一群衣衫襤褸的人各捧了飯碗從各處聚攏上去,惡鬼撲食般紮向店門前的兩張方桌。
“那是……”樓夙疑惑地眯起眼,大約是對乞丐們爭食的場麵感到不悅。
“正味軒除菜品滋味絕佳外,幾乎每天都會開門舍粥。這京城雖是繁華之地,仍有不少找不著出路的人,每年冬天都會凍死不少。”路枉天似笑非笑地望著不遠處的人堆,“正味軒的老板一心向佛,自是不忍驚見慘事了。”
天際愈見明媚,太陽從湧動的雲團後露出半張臉來,絲絲縷縷金芒很快鋪滿了整座帝都。三人來到正味軒前,候在店門前的小仆立馬迎上來,一張笑臉圓滾滾奉至眼前:“三位客官要吃點啥啊?咱們店裏有剛出鍋的蟹子燒麥和上好的蝦仁煎餃,還有頂好吃的湯菜,嘿嘿嘿嘿!”
……
直到耳邊炸開“快搶啊”的吼聲,段夫人才回過神來,原來是這家店給窮人們舍粥了。她迷茫地看看四周,這群人手中各捧著個飯碗,顯然是有備而來的,而她……什麽也沒有。
很快,她嫌惡地垂下眼——她曾是微州刺史夫人,如何顯赫榮耀的身份,山珍海味她早已吃的膩了,許多佳肴便是奉來她眼前,也得瞧她心情好壞與否,好時便動幾筷子,不好就翻腕揮下去。
可如今,她連一隻乞討用的破碗也沒有。
搶食的窮人們已開始大口吃粥,不少人手裏還捏著個又大又白的素餡包子,真真是吃得津津有味。猶豫許久,直到粥攤前的人走掉一些,她才磨蹭著上前去。
直接問舍粥人要些吃食,這樣的話,自是令貴為刺史夫人的她難以啟口。她躊躇再三,隻覺自個兒連耳朵也紅透,仍難忍腹中饑腸轆轆,遂隻好試著開口,用蚊蚋般細小的聲音問到:“請問……”
“三位客官要吃點啥啊?咱們店裏有剛出鍋的蟹子燒麥和上好的蝦仁煎餃,還有頂好吃的湯菜,嘿嘿嘿嘿!……”
諂媚的笑聲不知為何竟激起她本能地反感,循聲望去,段夫人眼中猛地一縮,正欲問出口的半句話硬生生斷在半路,似是連呼吸也要一並忘去了。
那是……那是曾答應她,替她將陳情的書信上呈天聽的披香夫人。雖蒙著麵紗,衣著也與從前見麵時不同了,可那身段和嗓音,絕不容她錯辨。
還有那個走在她身邊,與她有說有笑的男人是……
一襲金綠華服,永遠折扇傍身,路枉天並未注意到來自暗處的注視。人群後,段夫人滿載恨意的目光仿佛低狺的母獸。
那個人,正是在花姑祠中嚴詞威脅她的陸大人!他竟會、竟會和披香夫人走在一起?
腳下一個趔趄,段夫人險些跌倒在地。她勉強靠牆站穩了,腦中也終於漸漸勾勒出事實的真相——當初她在花姑祠遭陸大人威脅,幸得披香夫人施救,她才能將那封書信交給披香夫人,托她轉交京城大理寺。沒想到今日……今日才知,原來披香夫人與那位陸大人有如此交情。
怪不得!她暗自悚然:那日披香夫人現身花姑祠,根本不是巧合,她就是為與陸大人裏應外合而來,而那封信自然也不會進入大理寺的視線內。
難怪她那可憐的夫君……
“披香夫人。”段夫人垂下眼眸,十指緩緩收緊了,直掐得掌心沁出血來。待得那店門前迎合的談笑遠去,她才慢吞吞揚起視線,陰鷙如灰霾的視線。
——誓報此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