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記

第三十四章 美救英雄

姬玉賦悄無聲息地仰倒下去,握緊的拳頭隨之鬆落。黑衣人一聲冷笑,腰間彎刀錚然出鞘,正要割下這烏衣公子的腦袋,背後忽而響起女子冰冷的嗓音:

“別動,否則我就殺了他。”

這一句用的是夏亞語。黑衣人手上一頓,回頭望去,幽暗車廂內,披香發髻散亂,一身殷紅嫁衣灼灼似火,麵紗也不知何時脫落,雙眸似惡鬼般瞪著他,手中一根金簪正頂在老者的頸側,隻消略微用力,足可刺穿獵物的喉嚨。

黑衣人眼底如有火光乍明,他收刀入鞘,抬指扯下蒙麵黑布,露出一張番邦人輪廓分明的臉龐來——竟是薩哈畢羅。這哈讚皇太子咧嘴笑了:“……原來方才乖乖就擒的樣子,全是裝出來的嗎,我的摩爾蘇?”

“少廢話。”咽下口中腥甜的唾沫,披香眸心森冷,掌下力道再添半分,“放了他,我可保高無憂安然無恙。”

被披香製在臂間的老者正是芳山令高無憂。如今遭遇內外夾擊,他神色自若毫不慌張,見薩哈畢羅投來請示的目光,隻微微一點頭。

薩哈畢羅抓起姬玉賦的領口,連拖帶拽,狠狠將他摜進車廂內。瞥一眼歪倒的姬玉賦,披香仍有些猶豫,緊盯著薩哈畢羅審視片刻,確定他並無加害之意,這才轉眸看向高無憂:“你對他用了什麽藥?”

高無憂麵有笑意,不緊不慢地道:“倒也不是什麽厲害的玩意,隻是會讓人一睡不起罷了……不過小姐也無須擔心,隻要你隨乖乖我們回哈讚,屆時解藥自然雙手奉上。”

“夏亞與哈讚早已不存在了,如今這天下都是大濟的。”披香冷哼。

薩哈畢羅一邊脫掉黑衣,一邊將一隻竹鬥笠扣上腦袋,“……好歹你的家族也曾是夏亞名門,想不到在大濟生活了幾年,你竟忘了自家祖宗,真是令人寒心啊,摩爾蘇。”他說著拂落車簾抓過韁繩,坐在車頭似模似樣地架起車來。

“好在摩爾蘇小姐尚記得夏亞的語言。”高無憂笑道,“也不枉殿下千裏迢迢趕來此地。”

見薩哈畢羅和高無憂皆是一副自若的模樣,披香心下思忖,估摸著他二人必定早已買通城門關卡的守衛,將一切打點妥當。隻要出了酈州城,奈何樓家人如何追趕,恐怕也趕不上了……

披香垂眸,心底幽幽歎了口氣。

在她終於下定決心,要與樓夙白頭偕老時,命運終究要驅策她離開。

並非有緣無分,而是生來注定如此。說不定,她無法在任何一人身邊停留,天地間能可傍身之物,唯有無盡的虛空與死亡。

……可是,為何他又會在這裏?

望一眼旁側安睡的姬玉賦,披香慢慢放下金簪,退開些許,試圖將已然散亂的發髻挽上去,隻是雙手止不住地微顫。忽然,她發狠般摘掉頭上的鳳冠,發間珠玉顆顆墜落,閉上眼深深吐納,捏緊拳頭,片刻後旋即鬆開。

再次睜眼時,琉璃色的眸底隻餘一片陰沉清冷,別無他物。

“我已離開夏亞多年,你們帶我回去,有何意義?”披香輕聲問,同時伸手小心翼翼將姬玉賦的腦袋扶正,讓他能夠靠在自己腿上,睡得舒服些。

車頭的薩哈畢羅哈哈哈笑出聲來,“你忘了嗎,摩爾蘇?你可是我父王千挑萬選,才正中雀屏的皇子妃啊。”

“不錯,當初承蒙賽邁爾陛下垂愛,將我賜給哈讚的皇太子殿下。”披香狀似悠然地應道,“可殿下不要弄錯了,無論哈讚還是夏亞,皆已不存於這個世上……這個婚約,亦然。”

薩哈畢羅一記低哼,手上馬鞭甩得啪啪響,“誰說不存在了?是否讓你親眼見到哈讚王都,你才會心服口服?”

聞言披香心下一緊:莫非哈讚真的還存在?可是……若非當初大濟軍隊攻占哈讚王都,兵臨城下,國王買赫蘇特又怎會被迫退位?且大濟在哈讚故地設下都護府也有十數年之久,這一切必不應空有虛名才對……

等等,她好像漏掉了哪裏?

沉默許久,披香忽而低聲笑起來:“看來是我弄錯了……年前在芳山府製香時遭遇殿下劫人,本以為是場意外,想不到芳山令大人早就與殿下相互勾結,才一同在我麵前唱了出雙簧,披香果真是目光短淺啊……”

如今這高無憂親自駕車來接應搶親的薩哈畢羅,一切已昭然若揭。

“哪裏哪裏,本以為小姐必當立即報官,沒想到竟是派人放出死訊,混淆視聽,那才真是讓老夫措手不及啊。”高無憂動了動略微酸痛的脖子,眼底精光畢現,“不過現在……您哪兒也去不了了。”

披香咬牙,不由護住膝上沉睡的姬玉賦。高無憂見狀,自然好奇得很,研判一陣後方才開口:“恕老夫眼拙,不曉此人是誰,敢問小姐可知?”

“樓二爺的狐朋狗友多如牛毛,我又怎會個個知曉。”披香側開臉去。

高無憂拈了拈自家胡須,笑道:“老夫看小姐對此人關切有加,不像是不認識啊。”

披香掃來森然一眼:“莫非是不認識的人,便要由著你們殺掉麽?”

“頗有道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姐素來警醒,自是比咱們殿下冷靜多了。”仿佛並未瞧見披香殺人似的眼光,高無憂徑自笑言,視線在姬玉賦的麵龐上兜來轉去,“……這麽個俊俏後生,殺了可惜。”

外間的薩哈畢羅立即表達不滿:“胡說八道,中原人哪兒有哈讚爺們耐看!”

披香耳中卻似聽不到他二人說話,隻定定望著姬玉賦的臉龐。

已有許久不曾這樣近距離地看到他,本以為再無機會麵對麵,誰料到堪稱萬無一失的婚宴上,竟會錯算了最關鍵的一著。

因為藥力,他仰麵靠在披香的腿上睡得很熟,毫無防備的麵孔像孩童般安靜,縱使在撫琴宮乃至整個江湖上可呼風喚雨,現在的他,卻因為她而身陷囹圄。

不是為了逆徒“容禍兮”,而是與他無關的……“披香夫人”。

高無憂並未察覺她目光的落處,隻當她在看腳邊那頂鳳冠,於是一半安撫一半揶揄地道:“再看也無濟於事了。你以為離開了樓府,日後還能回得去嗎?”

披香一愣,隨即轉眸看來:“什麽意思?”

高無憂頗有些得意:“既然你已隨我等上了車,這些話也不必再瞞你。事實上,此番我等可一擊得手將你帶出樓府,幾乎全得仰賴樓府裏的某位小姐。”

此話一出,霎時間某個念頭如火光電石般掠過腦海,披香瞳心一凜,張了張嘴沒有出聲。

“而作為交換,我也將某件與小姐你有關的物事交給了她。至於她要將此物於什麽時候,用在什麽地方,我等便不得而知了。”高無憂頓了頓,繼續道:“總之……她要毀掉這樁親事,我們要帶走小姐你,雙方利益不謀而合,也可說是天意罷!”

車外的薩哈畢羅回頭看了一眼,意外地也沒做聲。披香低眸望著姬玉賦,心頭鬧哄哄似一團亂麻,許久,才見她幽幽闔目歎息,輕聲問:“從酈州到哈讚,要走多久?”

“若順利,也不過十來日。”高無憂應道。

披香蹙眉,掌心驀地攢緊:“給他解藥。不吃不喝的話,他撐不到那個時候。”

高無憂禁不住哈哈大笑:“小姐對他倒是遠比對殿下有心啊!……也罷,從此地到蔚門關也不過兩日路程,待出關後,我便給他解藥。”

披香眸光雪亮:“一言為定?”

高無憂拈須笑答:“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