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候尚寒,廂房地上鋪著的厚實絨毯還未撤去,輕軟的繡鞋踩上來,隻剩得幾不可聞的衣料摩擦聲,好似風吹落葉入池,帶著與滿室馨香截然不同的冷冽劃開漣漪。
……會是誰呢?披香暗自思索。
她不欲打草驚蛇,並未起身喚人前來,就這麽擁著錦被向內側臥。
聽這入侵者鈍重的落足與零碎的步數,她料定此人無半分內力,絕非什麽高手;但此人又能晃過把守府宅大門與數進院落的值守,安然潛入沉翠苑……這是不是足以說明,湘公主對她好奇過了頭呢?
披香悠然眨動羽睫,紅唇不著痕跡地勾起。
在繚香穀安定了許多年,她幾乎快要忘了,從前的自己是一副怎生可怖的模樣。
思緒飛轉間,來人已挪步到了床榻前。架子床外掛著略微透明的承塵紗帳,晃動的黑影投落壁板,如暗夜鬼魅般扭曲猙獰。披香闔上美眸,唇邊狀似悠閑的笑意陡然轉冷。
下一瞬,那團投落在壁板的黑影堪堪頓住。
隻見一雙慘白如紙的纖手自垂簾後一寸寸探出,修長柔媚的骨骼,珠光濛濛的指尖,無一處不是精致到了極點。
黑影不由得後退一步,嘴裏似乎還呢喃著什麽。方才那記停頓之後,黑影便作勢欲抽身退走,忽見身前的垂簾一陣波動,簾後竟有女子低泣似的嚶嚀。那黑影渾身僵直,伸手要去掀簾子,不料……
“呀啊!妖怪——”
……
“奴家著實無法認同。”
披香攏了錦被側坐榻上,垂帳從中掠開,分別掛在床架兩側的銅鉤後。她尚未及更衣束發,隻草草挑了一副輕紗擋在麵前。沉水與止霜兩兄弟站在架子床邊,一人手捧衣裳,一人手捧頭釵,看上去正要伺候主子梳洗。
“公主殿下,奴家無意要挾,可此人就這麽倒在奴家的臥榻前……”隔著麵紗,披香望向立在五步開外的宋湘,口中期期艾艾道:“您說,此人究竟是從何而來,又所為何事?”
宋湘的臉色難看至極,說是鐵青也不為過了。
眼前,一個身穿黑色短打的姑娘倒在披香的臥榻邊,已然氣息全無。
竟是就這麽死在了披香夫人的屋內。
門外傳來樓夙的沉嗓,緊接著是女侍的阻攔:“樓二公子您現在不能進去……”
“什麽我不能進去?裏麵住著我樓家的人!若披香夫人有個三長兩短,你負責?”
於是外間起了蹬蹬蹬的腳步聲,沉水麵無表情地向門口投去一眼,給撲門而入的樓夙撞了個正著。樓二公子草草束了頭發,大約是趕不及更衣,隻披了件擋風的貂裘過來。這會他氣急敗壞地闖進屋中,其勢其狀如入無人之境:“阿香!”
宋湘冷颼颼地扭過頭來,樓夙嘴角一抽,立馬軟【這也河蟹】下嗓音:“……呃,原來公主也在。”
無奈宋湘現下真是什麽也不想說,索性閉了閉眼,重新轉向披香:
“……錯在湘兒,讓夫人受驚了。”
披香不作聲,又聽宋湘緩緩道:“湘兒即刻便著人查察此人來曆,給夫人與樓家一個合適的交代。”
既有公主在場,樓夙也不便再指手畫腳多嘴什麽,他定定瞄著地上仰臥的女子,半晌才問:“……這人已經死了?怎麽死的?”
宋湘與披香皆是搖頭,又聽披香低歎一息,半是憂慮半是哀傷地道:“我夜裏睡得太沉,連有人靠近也不曾察覺。這一覺睡過了卯時,我欲起身梳洗,誰知榻前的地上竟躺了這麽個姑娘。我探了鼻息與頸脈,才知道她已氣絕多時……”頓了頓,她轉首對上樓夙:“二公子您說,這姑娘是怎麽死的?”
“湘兒業已派人前往縣衙尋找仵作,待仵作驗屍後,想必真相即可大白。”宋湘擺擺手,“把這屍體抬下去,莫要在此汙了本公主與夫人的眼睛。”
兩名候在宋湘身後的侍從上前來,兩人一頭一尾,小心翼翼地將女屍抬出廂房。
屋中一時沉寂無聲。
又過了許久,才聽宋湘淺淺地舒了口氣,問道:“夫人,還願為湘兒製香麽?”
命案既發,無人可扭轉現實,這處別院想必很快就要被衙役封鎖了。
樓夙修眉緊蹙。能獲得為湘公主製香的機會這的確十分難得,但……怎會好死不死地撞上命案?
“為何不呢?”卻聽披香溫言笑道。
*****
梳洗繪妝準備停當,樓夙又陪著披香用了早膳。清晨見到的那具女屍還留在樓夙的腦子裏打轉,尤其是女屍臉上猙獰扭曲的表情,活像是撞了鬼一般……想來想去,眼前這桌豐盛精致的早膳便真真是索然無味了。
沉水與止霜兩兄弟也同席用膳。這對少年安安靜靜地吃著糕餅,止霜偶爾瞧瞧兄長的臉色,而沉水則是不時地朝暖閣外張望。
披香挑唇微笑,手上徑自攪動著碗中的瘦肉粥:“沉水,在看什麽?”
“仵作。”少年答得迅速,“那位公主不是說業已遣人去請仵作了嗎,為何到現在也不見仵作前來?”
止霜安安靜靜地睨著兄長,半晌,歪著腦袋問:“……請仵作來,就等於報官了吧?”
“所以,仵作不會來的。”披香頷首,“沉水不必再看了,快些用完早膳,準備製香。”
“咦,仵作真的不來?”止霜瞪圓了一雙水眸,兩眼俱是驚訝:“止霜、止霜隻是說著玩的呀……”
樓夙歎了口氣,擱下玉勺,抬手撫摩止霜的腦袋瓜:“這就叫做瞎貓撞上死耗子。”
“不對呀,是香妞兒撞上死人。”止霜嚴肅認真地糾正道。
“用膳的時候咱們能說點別的麽?死耗子過來死人過去的……”沉水端著十二分無奈的神色抱怨。
別的?於是止霜歪著腦袋又問:“那,為何公主不報官呢?”
“因為……”樓夙撫額,決意還是不糟蹋這頓早膳:“因為公主比縣令大。”
披香不置可否,隻專注地對付著瘦肉粥。
止霜問:“可是二公子,止霜不明白——‘公主府上死了人’和‘公主比縣令大’,這二者之間有何關聯呢?”
“不必再問了,止霜。”披香抬腕點點少年的鼻尖,“用完早膳,咱們有更重要的事做。”
……
其實,沉水也想要繼續追究下去。止霜所做的,僅僅是將自己的想法挨個說出口而已,而沉水想要的程度遠遠不止如此。換在沉水身上,他會用更加有效的方式去獲得答案。自然,不能讓香妞兒和二爺知曉。
用過了早膳,兄弟倆一臉平靜地開始準備。
“阿香。”
在披香走出暖閣前,樓夙拉住了她,“我有話跟你說。”
“是,二公子請講。”察覺到樓夙的神色格外凝重,披香也就不同他打趣,任他握住自己的肩頭。樓夙咬了咬唇,四下裏張望一番,確認無人偷聽後——將披香攬入懷裏。
披香渾身一僵,隨即醒過神來,並不掙紮。
樓夙的嘴唇貼在她耳畔,輕輕翕動:“……我得入帝都一趟,盡可能趕在戌時前回來。公主這邊,你千萬別拖,製香什麽的越快越好。嗯?”
“加快製香的速度倒沒問題,可是二公子,你為何要入城?”披香靠在他的鬢邊,嗬氣如蘭,“莫不是為了昨晚益王的……”
“噓,乖,別說出來。”樓夙親昵地低笑一記,餘光瞥著她玲瓏秀致的耳廓,“此事背後的水太深,我總得想法子帶你避過去不是?兄長許久沒來信了,我去探探風聲總是沒錯的,所以……”
“所以,萬事小心。”披香斂下羽睫。她無從忽視心底暗湧般流逸的不安:“……其實我知道,那是公主派來刺探我的人。”
樓夙自是知曉她語間之意,遂輕笑道:“我明白,你說謊了。你分明晚上就睡不踏實。”
“你不問我嗎,那個人的死因。”
樓夙仍是笑:“若我真有知道的必要,我想,你會自覺告訴我的。”
披香一時有些失神。
“阿香。”樓夙喚她。
“嗯?”
“……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他伏在她的頸邊,如釋重負地舒出一口氣來。
披香眨眨眼,胸中仿佛被什麽柔軟而酸澀的東西堵住了一般,既溫暖又黯然。
“好了,我走了。”樓夙說著,在她如白玉雕成的耳垂上印下一記輕吻,“等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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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貓又開始發燒了……這個杯具的世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