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夙離開前,仍舊恭恭敬敬地向湘公主辭行。宋湘自然允準了,她沒有理由過問樓夙離開的原因,更沒有理由將一個樓家人強留在沉翠苑內。
接下來,一切似乎變得順理成章。收拾了屋內的女屍,宋湘不再提到歹人夜襲的事件,也不再拉著披香說閑話,而是直奔主題——製香。
於披香而言,這是最簡單的,亦是最難的。身為樓家乃至大濟首屈一指的製香師,要製出令湘公主滿意的香料,並非難事,然因著一日前突如其來的變故,這湘公主滿意的程度究竟為何,便很難說清了。
沉水與止霜將香甑、香爐、香瓶以及盛放雪水的窄口罐子擺上案頭,由幾名翠衣女侍幫手,在香案右側張開一副白錦為底描有工筆花鳥的檀木屏風。製香地點設的暖閣內,宋湘已派人提前撤走了閣中香爐,開窗敞門以通清風,又在香案四周掛起了大幅薄如蟬翼的輕紗。
待一切準備停當,沉水引披香夫人入閣,止霜打起紗簾,披香夫人輕步入帳,在香案前款款落座。
披香難得換作了一襲月白長衣,發簪高挽,麵紗低垂,頭上除一根玳瑁簪外,並未其他釵飾。那對藍衣的雙胞胎兄弟分列左右,一人手捧雪水瓷罐,一人看顧小爐,居中的披香夫人小心卷起袖籠,露出一對皎如皓月的纖腕來。
照例仍舊是取雪水淨手,以絲絹拭之。與她隔簾對座的湘公主看得目不轉睛,尤其那雙手,無論是翻動香盒揀選香丸,還是取下香箸挑動爐灰,輕攏漫拈之間,仿佛呼吸與流光和著她的動作一並化作青白柔軟的雲絮,伴著冷香繚繞指尖。
“公主,最近可是睡眠不佳?”
紗簾後,披香夫人忽然揚聲發問。
宋湘微微一愣,思忖片刻後,應道:“……誠如夫人所言,不甚安穩。”
披香夫人頷首,又問:“除去那巔峰之上當風聽琴的夢,可還有其他夢境?”
聽聞此言,宋湘心底不免有些悻悻然。當風聽琴什麽的,自然是由來無物,而說到真正出現的夢境麽……
“不瞞夫人,的確有。”宋湘想了想,緩緩說道:“比起山巔之上的夢,這一個可謂更加離奇才是了。”
不料披香夫人淡淡應了一聲,反問:“更加離奇?……既是如此,為何與奴家對談的當日,公主未曾向奴家提起呢?”
宋湘語塞,一時倒並未著惱,披香似乎也不打算就這個問題糾纏下去,繼續手上挑選香丸的動作,口中徑自道:“不過那也無礙,公主有心試探奴家的本事,奴家自當欣然應戰。”
“夫人說笑了,隻是這個夢境太過詭異,湘兒也一直在猶豫,是否要將之告訴夫人。”宋湘勉強扯開一絲笑意,“不過既然夫人都這麽說了,湘兒自當如實相告。”
“公主不必害怕,夢境並不全然意味著現實。”披香將數個搓得滾圓的褐色小香丸攤在手心,隔著垂簾呈給宋湘看:“公主請看,這是百潮香。此香的特效在於鎮神定氣,焚百潮香而說夢,公主以為如何?”
“全憑夫人做主。”宋湘頷首。
有輕紗障麵,披香勾唇一笑,手中的小香球便悉數落去了蓋在小爐口的雲母片上。
不錯,百潮香是有鎮神之效,然……也不僅僅隻有鎮神之效。
沉水再舀雪水與她淨手,止霜拈起木柄金箸,撥動小爐下文火慢焚的香木。不多時,幾枚躺在雲母片上的細小香球漸漸變了色,那層原本濃鬱的褐色悄然褪去,換作淺淡的黃。
披香瞧過一眼,探手取過案頭一隻長頸圓肚的綠琉璃瓶,依稀可見有泛著冷色的透明液體在瓶中晃蕩。
“瓶中所盛何物?”宋湘好奇道。
“回公主,此乃十數年前西域的夏亞國遺留之物,名喚‘靈蝶’。”披香耐心為她解惑,“其實說起來,從前這‘靈蝶’並非什麽稀罕物,然夏亞滅國後,‘靈蝶’的配方亦隨之下落不明,如今這一瓶‘靈蝶’……其價可抵公主這間暖閣中所有擺設。”
宋湘也不驚訝,隻挑眉抿唇,漫道:“想不到夫人一介製香師,竟懷有如此了不得的寶貝,倒叫湘兒開眼界了。”
“公主說笑了。公主乃是我大濟皇族的帝姬,金枝玉葉,奴家手中的此等玩物,與公主窈燕宮中所藏較之,著實算不得什麽。”披香摘下瓶塞,將靈蝶水倒取一部分,攏在手心。
而後,向著那雲母片上褪盡顏色的香球翻掌灑去。
幾乎是與此同時,沉水止霜二人撩起了擋在宋湘與披香夫人之間的紗簾。
起初並未嗅到什麽味道,宋湘蹙眉抿唇,靜候披香夫人的下一步舉動。
然就在披香夫人再次以雪水淨手時——
“這、這是什麽味道?”宋湘陡然瞪大了眼,“我竟從未聞過……”
披香以絲絹拭去手心殘留的水珠,笑道:“說是何種誘人的香味,或許也不盡然,隻是在奴家看來,這樣的味道最貼近公主的心性,亦是最適合公主的氣味。”
“最適合湘兒的氣味?”宋湘眨眨眼,顯然不明白披香語間之意。
披香也無意繼續就此糾結下去,便道:“公主不妨將這味香,當做專為公主而生的香。”
這味香,甫起清淡,而後漸濃。隨著呼吸的或淺或重,此香亦如活物一般,能變幻出不同的甜味來,時而甘如蜜,時而辛如椒。
披香伸手示意,雙胞胎便將垂簾重新放下:“公主可以開始說夢了。”
這時旁側的女侍奉上茶水來,宋湘啜飲一口茶湯,鼻端似已嗅不到茗香,隻餘那味為自己而生的香味繚繞不散。
“我夢見了——殺伐。”她緩緩說道,“我分明是站在遠處的閣樓上,卻如同親臨戰場般,那些哭號和廝殺聲很近,近到……讓我以為是自己在殺人。”
披香眉梢一挑,卻並不打斷宋湘。
宋湘繼續道:“前些日子,我夢見自己與叔父一道隔岸觀戰。他指著對岸的火光對我說,那些人都該死,那些人……都不能阻礙他的腳步。然後,叔父突地就不動了。”
“不動了?”披香出聲輕問。
“嗯,真真是像塊石頭一般……我搖了搖他的手,可是你知道麽,”宋湘霍地抬起眼眸來,那雙原本秀美溫順的瞳子裏,如今竟滿是恐懼——“叔父的手,突然就這麽掉了下來,落在我的腳邊。”
披香靜靜地望著宋湘。
半晌:“若無差錯,公主口中的叔父……就是益王殿下罷?”
“關於這一點,我也無須隱瞞。”宋湘似是放下心來,“夫人方才不也說了,夢境之事,並非等同於現實。自去年我的叔父益王在帝都內建造祭壇一事後,我就開始做這樣的夢。再後來,祭壇的建造因著那深坑的出現而中斷,我曾向叔父問及原因,他卻說、卻說是……”
祭壇和深坑?披香暗自蹙眉,心中掠過一絲極不祥的忐忑:“是什麽?”
宋湘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字咬得格外清晰:“說是有巫師與冤魂作祟,要叫他不得安寧。”
披香愕然:“巫師?可大濟嚴禁巫蠱之術已有數十年……”
不,縱使朝廷嚴令禁絕巫蠱與法術,也並不意味著能將大濟的巫師們斬草除根。
比如……那個與她在撫琴宮中一道修行的紅衣少年。
思及此,她的眉心更緊一分。
又見宋湘搖搖頭:“我的祖父,正是知曉了我連日噩夢,這才將我送出帝都,另尋一地以靜心療養,說不定,夫人也聽說過那個地方。”
披香頗有些訕訕地嗯了一聲,問:“是什麽地方?”
宋湘揚起水眸,視線透過飄搖的輕紗直直而至:“煙渚山。夫人博學,定然也聽說過罷?”
……嗬,原來你是上撫琴宮調養身心去了?
披香隻覺心底忽地煩躁起來,好似一鍋沸粥騰騰燒著。
調養身心什麽的,竟有幸挑上那索命的閻羅殿,未免找錯了地方。
“那麽,公主上煙渚山調養一番後,收效如何?”默然片刻,披香又笑著問道。
宋湘仍是搖頭:“不盡如人意。”
哦?披香暗自腹誹:我怎麽覺著你與那位撫琴宮宮主詳談甚歡呢?
此言之後,又是一通漫長的沉默。
宋湘十指絞著紋飾繁複的袖邊,骨節泛出些青白的顏色來,再開口時,卻已是另一番挑釁的風情——“夫人你說,那撫琴宮主,究竟喜愛怎樣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