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潮香之能,自然遠不止於凝息定神。
若說起簾送香前,宋湘的顏色尚且平靜,那麽品過百潮香後的此時,這位大濟最惹人側目的帝姬,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原形畢露了麽?
“夫人你說,那撫琴宮主,究竟喜愛怎樣的女子?”
湘公主畫得精致的柳眉挑起一側,唇角緩緩扯出極傲慢的笑弧,如是問道。
披香斂眉彎唇,不做聲。
“夫人無須再掩飾下去……本公主都知道。”宋湘鬆開袖邊,好整以暇地將一綹垂在肩胛後的鬢發捋來身前。青絲纏繞指間,笑語間的不懷好意越發明晰,她漫道:“那日在撫琴宮的剪雲亭外,你不也看見本公主了嗎?”
左右分立的雙胞胎兄弟,不約而同向披香投來狐疑的目光。
披香卻是將嘴邊那抹笑弧緩緩加深。
隻消在眾人麵上掃過一眼,她便知曉……不單是湘公主,就連閣中伺候的數名女侍,也同為百潮香的蜜香所攝。
而早在製香開始前,她已將抑製香氛迷心的藥丸喂給了雙胞胎。
這樣,也就再無顧忌了。
“公主殿下……”披香施施然抬袖,一對指尖拈上麵紗的邊沿,“公主殿下好眼力。”
沉水霍然瞪圓了眼:香妞兒她,是不是承認了什麽了不得的事?
“沉水,取融雪。”披香側首少許,柔聲吩咐。
“哦、哦。”沉水勉強回了神,依言將手中的窄口小瓶奉到披香麵前,一寸寸傾倒。
卻見一根明玉般的秀指無聲探來,以指腹抵住瓶頸,阻住小瓶傾斜的趨勢。沉水納悶地抬眼,正對上自家香妞兒額前懸掛的素色麵紗。
他察覺到,她在笑。
又聽她聲線婉轉:“往那香台上倒,就像方才我使用‘靈蝶’那樣,可明白了?”
“……是。”納悶不減反增。
“止霜,起簾。”披香頭也不轉地道。
泠泠淨水淌入掌心,小公子托著這一汪雪水,依葫蘆畫瓢澆上百潮香。
水珠滴落,淡色白煙自百潮香丸上乍然騰起,冷涼雪水甫遇滾熱的香台,瞬時便蒸發無影,隻在香台麵上留下一圈圈不甚清晰的白痕。
香煙升騰的刹那,止霜撩起紗簾。
湘公主的麵色緊接著一變,如此,竟是有些哀怨的神情。
靈蝶的妙處,和著這幾枚百潮香,才勉強算得上有所發揮。隻望這些個千金難換的寶貝,不負她煞費苦心步步鋪墊。
“誠如公主殿下所見,奴家的確去了撫琴宮。那日在剪雲亭外的驚鴻一瞥,至今令奴家豔羨不已。”披香啟了笑音,拈著麵紗邊沿的手指順勢一挑……
沉水心底如有巨石陡然沉落。
“公主是除樓二公子外,第一個能得見奴家真顏的人。”披香彎唇漫笑,不再如先前那般遮掩,反倒大大咧咧地撩起麵紗,“怎樣,奴家的臉,可是令公主殿下滿意了?”
宋湘緩緩皺起一雙柳眉。
眼前這張女子的臉,額際與眼角都有不甚明細的皺痕,與她所說四十有一的年紀暗合。仔細瞧去,這位披香夫人雖膚色潔白,眉眼口鼻也端莊周正,然要稱得絕色傾國——自然是笑談了。
如是,唇邊不由自主地逸出一記輕歎:“夫人的模樣亦不過爾爾。”
止霜與兄長再對一記眼色,胸中各自了然了。
……好生刺耳的,挑釁。
身為大濟公主,怎會有如此不識大體的言語?沉水暗自蹙眉:再者,宋湘這話,若換在不相幹的人聽來,隻怕這會就壓不住火氣了。可是反觀香妞兒……
這女子平常無奇的麵容上,分明寫滿從容不迫,連半分怒意也不見。
披香的笑意安然和暖,如今現在這張陌生的麵皮上,果真無辜又無害。
須知這百潮香,除卻安神定息的功用,最要緊的香效,乃是惑人心神。她披香夫人正是這場棋局的掌控者,盡占上風,何須擔憂?
待品香者迷失在百潮與靈蝶構築的幻境中,難辨夢醒之際,便可予取予求。所謂酒後吐真言,大抵也是這般情景了。
披香笑吟吟地放下麵紗,“公主所言甚是,奴家一介鄉野村婦,不過爾爾。而公主您千金之軀,尊榮顯貴無人能出其右,今日既見得奴家真顏……公主您,還畏懼什麽呢?”
這話叫宋湘露出一副不甚愉悅的神色:“夫人真會說笑,本公主怎會畏懼於你?”
“那麽公主殿下的恐懼,自何而來?”披香再問。
宋湘似是怔愣了片刻,美目下原本柔順的光色忽地凶狠起來,隨著她的揚眸,天之驕女凜然不可犯的威壓當頭而至:
“一個在父兄口中渾如閻羅在世的男人,怎會輪到我去伺候?”
聞言,披香亦是一愣。
她說的那渾如閻羅在世的男人,莫不是……姬玉賦?
這可怪了。披香心念如電:彼時自己夜探香虛閣之所見,難道全都是這湘公主與姬玉賦的逢場做戲?
見披香夫人半晌也不作聲,宋湘自嘲似的冷笑一聲,繼續道:“待我上了煙渚山,進了撫琴宮,才明白父兄之言,也不盡然全對。或許在世人眼中,那位宮主殺人如麻,惡貫滿盈,可於我而言,他不過是個男人。”
“是男人,我便有法子取勝。”宋湘的笑意愈見傲慢,“夫人可知,是什麽法子嗎?”
麵紗下,披香的笑顏一時僵硬。
她自是知曉的。湘公主之於姬玉賦的那些個手段,她早在十年前,就統統用過了。
轉瞬,宋湘的傲慢如老屋梁上的漆泥紛紛剝落,再看時,這驕傲的金枝玉葉,隻剩滿麵委屈:“可是……那個男人,就像是沒有心的。”
沒有心的。
披香隻覺胸中一緊,恍惚間竟隨著宋湘的話,點頭。
“原來夫人也這麽認為。”湘公主忽而又笑了,“湘兒就知道,夫人如此聰慧剔透的人,怎會不解湘兒的心思?嗬……所以,夫人你說,對這樣一個沒有心的男人動心,湘兒是不是很傻?”
隔著麵紗,披香深深吐納呼吸。
製香前不也吃下了抑止入迷的藥丸麽?為何此時竟會……順著宋湘的話意走?
“沉水,取融雪。”不給自己胡思亂想的餘地,披香冷然啟口。
雙胞胎驚異的眼神,她也一並忽略了。
“這樣的心思憋在心底,當真不吐不快。”默然片刻,宋湘驀地揚唇,“我是王女,是大濟朝的公主,更是左相的掌上明珠。我自小長在宮中,從未受過半點委屈,我以為這樣便該是我所渴望的,最美妙的生活……直到看見了他。”
“姬玉賦是個古怪的男人,夫人既與他相識,想必也會有此感受吧?”宋湘笑得無奈,“但話說回來,古怪又如何?湘兒喜愛上一個為千夫所指的魔頭,不是更古怪麽?”
不錯,會對姬玉賦產生興趣的人,才是比較古怪。披香再一次認同。
“那,夫人。”宋湘抿了抿唇,雙頰暈開嬌媚嫣紅的羞色,“湘兒可要繼續喜愛他?”
沉水伸出手來,將雪水再一次灑上香台。
刺啦的沸騰聲響混著乳白水汽同時湧起,在湘公主與披香夫人之間展開一道朦朧飄渺的霧障。
披香重重闔上眼:
“……公主既隻是喜愛那撫琴宮主,又有何不可?”
*****
亥時末刻,送往客房的飯菜業已換了第四遍。
沉水和止霜被勒令不許擅入內室,隻得乖乖待在外屋吃東西。宋湘遣女侍送來的飯菜模樣精致,滋味也十分可口。然而這對雙胞胎兄弟吃是吃了,卻不記得味道。
自申時製完了香後,香妞兒就不曾踏出內室一步,飯菜一遍遍送來,冷了,又一遍遍送走,待熱過了再重新端來。
“披香夫人可是身子不適?”第五次端飯菜來的時候,女侍不禁向雙胞胎如是詢問。
雙胞胎搖頭。
女侍似是而非地點點頭,“說來也怪,咱們公主品過了香,分明還不到就寢的點,居然就回房睡了。膳房做了不少菜,公主不吃,貴客也不吃,這可叫咱們做下人的為難了。”
沉水勉強拱了拱手:“這位姐姐不必擔心,公主心結既解,須得休息一段方能恢複。”
聽他這麽說,女侍連連點頭應聲,擱下熱好的飯菜退出去了。
兄弟二人又是一番對視。
“不吃飯可不行啊,香妞兒。”止霜學著兄長老成的語氣,起身,端起飯菜走到內室門前:“香妞兒,多少也吃一點嘛。人是鐵飯是鋼,以前我和兄長大人鬧脾氣不吃飯,你不都這麽說的嗎。”
內室裏死寂一片,連半分動靜也不見。
……
披香呆坐在榻邊,對著半敞的窗扇外出神。麵紗解了,發簪拆了,一頭青絲如散發著冷香的墨黑泉水,流散肩頭。素淨裙裾邊現出的一片鞋麵上,金繡牡丹映著榻頭半明半寐的燈火,一針一線灼然燦亮。
說不餓是假的。心底知曉,可是沒有胃口。
門外兩個小公子的呼喚,她自然聽得一清二楚,可是她不想理會。
披香夫人永遠也不該與撫琴宮主有所交集。
所以,她大可不必如此難受,撒手交給這位嬌滴滴的帝姬去料理便是。
披香搖搖頭,慢吞吞仰倒在軟榻上。鼻端湧來陌生的綢緞氣息,讓她覺著分外疏離。
——她拋棄了那個從前的自己,選擇成為披香夫人,就該說披香夫人所說之話,考慮披香夫人當考慮之事。
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她默默煩躁著,闔目,複而睜眼。
眼前已是另一副詭異的場景,她所見慣的場景。
幾具皮肉尚且牽連,頸腔卻已然被撕裂的身體,帶著濛濛青光在她眼前晃蕩。
她識得,這是多年前夏亞帝國所執行的絞刑,所有受絞刑而死的人,無一不是這副猙獰的死狀。
可是若見得多了,也就不過如此。
當整整十年的夜晚,她眼中所見之物內隻餘下尖嘯嚎哭的冤魂,那些無頭或是缺失胳膊腿腳的身體,再也引不起她的絲毫恐懼。
但,對於那些圖謀不軌,對她好奇過度的歹人,如此的場景必然擁有相當的震懾力。
所以那具麵目扭曲的女屍,其真實死因再簡單不過——被這些入夜即容易實體化的冤魂,當場嚇死。
披香無動於衷地望著這些肆虐的冤魂,它們叫囂著撲向她,卻在觸及她肌膚的一瞬間飛散開去。
——為何唯獨自己,就死不掉呢?她想。
“香妞兒,來吃飯吧。”房門外,止霜可憐巴巴的嗓音再度響起。
蹙眉,不理。
“香妞兒……”這次是沉水,“來吃飯嘛,餓肚子的感覺很不好受呀。”
仍舊不理。
“阿香,開門。”
披香陡然一驚,即刻翻身坐起。就聽得門外那道醇和的嗓音再道:“……是我,我回來了,開門吧。”
樓夙,是樓夙回來了?
吱呀一記輕響,兩扇門扉慢悠悠轉開來,現出門外之人挺拔的身形。
樓夙的鬢發有些亂,滿麵倦色難掩,眼底卻有極亮的光焰騰騰跳動著。
雙胞胎麵帶憂色地站在樓夙身後。沉水皺著眉心,陰陽怪氣地揶揄起來:“香妞兒啊,你這搞得……真是,一定得待到二公子回來,你才肯見人嘛?”
這什麽跟什麽……披香正要開口,隻覺腕上一緊,垂眸看去,正是被二公子所捉住。她頗為詫異地抬頭,正迎上樓夙黑不見底的眸心,聽他一字一字沉聲說道:
“你三人這就隨我走。立刻,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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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準備考研和參加各種補習班,某貓斷更了一陣時間,在此鞠躬,對不起。
日後會盡可能保證在兩日一更,對於長時間的斷更但沒有通知,某貓很內疚,對不起各位讀者,以後不會再出現這種情況了。
多謝你們的支持,某貓拜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