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破空而至,輕柔婉轉地掠過衣角,撩動束在發尾的青色綢帶。簷角下一串白碧玉鈴丁零作響,清吟不絕,鈴身隨風打著轉悠然搖晃。
亭中的男子翕動嘴唇,大約是歎息。待鈴聲稍有歇息,他自石桌上緩緩撐起身子,雙肘支在桌邊,緊闔的眼簾隨之掀開,現出瞳中流轉著的、極銳利的窨黑光色。
在剪雲亭中睡了兩個時辰,終是覺著肩上有些涼,姬玉賦動了動頸項,讓這把睡得僵硬的老骨頭稍事活動。
片刻,風勁愈見猛烈,亭下翻覆湧動的雲濤為之吹散,夾雜著凜冽水汽往亭中送來,片片縷縷如織如幕,不過轉瞬,眼界內已是白茫茫一片。
陡然間,一道細小的黑影衝破濃密雲層,拔上天頂盤旋兩圈。姬玉賦忽地蹙眉,耳邊傳來猛禽清厲高亢的尖嘯,抬眼看時,那黑影已衝著剪雲亭橫翼撲來。
“宮主。”
揣著密信步至剪雲亭前,裴少音正見那黑衣男子背對著自己站在護欄邊。喚過一聲,姬玉賦並未理會他,手上似乎正在逗弄什麽,待轉過身來時,左側的胳膊上便多了一隻羽翅豐滿的鷹。
姬玉賦的神色平靜如常,並不奇怪裴少音的出現:“少音,你來得正好,替我取些碎肉來。”
裴少音自是識得這隻鷹的——煙渚山高絕險峻,山中陣術密布,宮中弟子上山下山多有不便,撫琴宮要與外界取得聯係,幾乎全靠信鴿。而類似姬玉賦這樣常年蝸居內宮的老妖怪,要得到山下的消息或是了解徒弟的任務進度,這隻鷹便是他的信使。
信使照要求完成了任務,身為主人,當然得給些獎勵。於是裴少音應了一聲,任勞任怨地跑去找碎肉。
再回來時,姬玉賦已將鷹捎回來的密信閱讀完畢。薄薄一頁紙攢在手中,這位宮主的顏色不甚愉悅,薄唇緊抿,慣常裏舒展的眉心亦起了陰霾。
“是楓回送來的消息吧?”裴少音將一碟子碎肉擱在桌上,如是問道。
姬玉賦取過碟子,兩根長指拈起一塊新鮮碎肉,喂給尚且站在臂上的鷹。
而後,才似聽見了裴少音的問話般:“……是。”
裴少音在他對麵坐下來,抱了胳膊睨著姬玉賦:“那披香夫人的身份,可是查清了?”
姬玉賦搖頭。
見狀,裴少音正要鬆口氣,卻聽對麵的墨衣男子一語驚人:
“益王反了。”
*****
從帝都天望到酈州城,其間約摸六七日的車程。若有十萬火急之報,連夜奔馬,則五日可至。故而有什麽消息,雖算不得一夜間九州遍傳,卻也是非常及時的了。
益王率兵造反一事過去五日後,消息傳到樓府,闔府嘩然。
再四五個時辰後,太子救駕及時、益王敗北身死的消息接踵而至。
……
酈州城的郊外,一輛青幔馬車沿著官道疾馳,所過處一路塵土飛揚。
車內顛簸得厲害,沉水和止霜兄弟倆靠在一起補眠,披香亦是倚著車壁昏昏欲睡。她的身形隨著馬車搖來晃去,想睡睡不踏實,醒著又困。大約因著頭側一遍遍磕在硬板子上,她隻覺腦中愈發地疼痛。
樓夙的眼圈下青黑一片,顯然不曾好生休息過。披香給磕得受不了了,終於決定坐起身子來,且一把撩開掛在眼前的麵紗。
樓夙察覺身邊有動靜,原本瞄著窗外的視線倏而挪回,落向披香。
“怎麽?”他挑眉,嘴角不自覺地扯開笑意,“睡不著了?”
“壓根就沒睡實過。”披香抬手揉揉右側臉頰,粉白如玉的肌膚上,數道麵紗的褶皺印子留在上頭,淡淡的紅痕很是可愛。她扁了扁嘴,口中抱怨道:“這一路可算好趕……我說二爺,那益王殿下造反,又不是來打咱們的,咱們有必要這麽沒命地跑麽?”
“有,怎麽沒有。”樓夙望著她笑,忽然往前略微傾了身子,伸手撫上她的右頰:“你看你睡的這模樣……出去也不怕叫人看笑話。”
披香稍稍一怔,本能地側首想要避開樓夙的手指,未果。
樓夙倒未覺著如何尷尬,隻彎唇一笑,從粉頰上縮回手來。
方才開啟的話頭給這舉動硬生生掐斷了。披香不甚自在地別過臉,也不知該答哪一句,隻輕聲道:“早知益王要反,我又何必去這一趟……”
“我知曉你不願牽扯進這些麻煩裏。政局,派係爭鬥,宮變什麽的……樓家也不想。”樓夙把玩著腰間的一枚碧翠玉玦,長指翻動間,似是隱含著別樣的溫柔。“正是因為不想,我才帶你們連夜離開沉翠苑。”
披香揚眸,半是慵懶半是不悅地向後仰靠去:“……你確認湘公主牽扯其中?”
她不認為那句“益王殿下的消息到了”真的意味著什麽。
樓夙聳聳肩:“以防萬一總是不錯的,當我意識到城防將領全數被更換時,我的腦子裏便隻剩下‘逃命’二字。”
披香低哼一記:“若樓家當真不願牽扯其中,當初又何須花那麽大的氣力,將長公子送入東宮做侍讀?……老實說,那封署名大老爺的信,莫不是由長公子交給你的罷?”
“東宮的規矩厲害得緊,平素裏已是十分嚴格,再說,撞那個節骨眼上……就算大哥再是能耐,要送信出來,恐怕也不大可行。”樓夙耐著性子解釋,“所以事實上,那封署名樓傳盛的書信……是我杜撰的。”
“你杜撰的?”披香的杏眸猛地瞪圓了:“嗬,這話要給大老爺聽去,二公子定又逃不了一頓板子……說說,你都寫了些什麽?”
樓夙笑嘻嘻地丟開玉玦,雙手枕在腦後:“當然是騙人的話了,什麽家母念子心切,命我速速返回酈州之類的。反正湘公主也不知那字跡真假,縱使心知是假,也隻得認了。”
畢竟是左昭儀的女兒,益王的外甥女,若與樓家人過從太密,於公於私都算不得好事。故而縱使尊貴無儔,湘公主也不會毫無理由地扣留樓家人。
可是披香又皺眉了:“二公子,長公子如今身在東宮,處境艱危,你對他就這麽放心?”
“不是我對他放心,是樓家。”樓夙慢慢闔上眼眸,“大哥到底是樓家長子,阿香,你不要太小看他才是。”
我才沒有小看長公子,披香心底嘟噥道。
她抬手放下麵紗,懵懵然地,睡意再度來襲了。
……
那一日,他們離開沉翠苑,當真是容易得太過詭異。
樓夙與披香去見宋湘時,那嬌貴的金枝玉葉甫醒來,從眼神瞧去,仍是困倦難當的。這倒讓樓夙心中有底了——與披香一道品香之後的客人,大多都是這般睡不醒的模樣。
宋湘既已起身,樓夙便開門見山地向她提出——突有要事,務必盡速返回酈州,半刻也遷延不得,披香夫人亦須同行。
披香垂首立在樓夙身後,隔著輕薄的麵紗上下打量湘公主。
少女睡意未泯,此時與樓夙的對話顯得格外不耐,雖未曾失禮,然相較於一日前那般柔順的態度,已是大大的改變。尤其是她那雙漂亮的眼眸,從前籠罩其上的澄澈水色,如今隻剩沉鬱。
“準了,既是有要事,樓公子也無須多言了,快快回去,莫要耽誤了。”
就是這般的容易。
宋湘說完,便揮揮手讓他們下去了。在退出暖閣的一瞬,披香似乎聽見湘公主對誰說道:梁公公放心,連母妃都開口了,我還有何話好說?本公主這就回宮。
……
“呀,這不是二公子嗎!”
一道女子驚喜的歡叫聲驅散了久違的好眠,披香掀起麵紗揉揉眼,察覺到天光已不如先前那般明亮,雲絮也染上了旖旎嫵媚的紅暈,一派夜之將至的黃昏景象。
竟是快入夜了啊……披香正要動動身子,忽地察覺到自己的姿勢有些古怪。
整個人歪坐著,頰側是一片溫暖與柔軟,鼻端亦有清淡如水的麝香拂過……更要緊的是腰間,那種為人所鉗製的錯覺——
“……想不到咱們光明磊落的二公子,也有意做一回登徒子?”披香陰惻惻地開口。
樓夙嚇了一跳,趕緊鬆開箍在她腰間的手,打著哈哈往一旁躲去,一麵躲還一麵擺手解釋道:“啊啊,這是你自己哈,是你自己要倒來我身上的!二爺我是無辜的!”
說完就猛地掀起簾子要往外跑。
這倒把披香嚇了一跳,她立馬拂落麵紗,又聽得車外傳來姑娘家嬌滴滴的笑聲:
“二公子可算回來了,人家想死您啦,這大半年都不見您回本家來——”
本家?原來已經到酈州的樓家本宅了啊……
這是不是意味著,她還得打起精神麵對一群【你是河蟹】奸商?
披香越發覺著頭大。甩甩腦袋,她這才發現,原本待在車裏的雙胞胎已沒了影。
咦?莫非……馬車老早便到了樓家,沉水和止霜先下車去了,而樓夙……
自願待在車裏給她做靠墊?
披香如是想著,手上慢吞吞掀起車簾,扶著車門要跳下來。
“笨姑娘,小心些。”
耳邊傳來樓夙略顯無奈的歎息聲,披香抬眸,正對上樓夙泛著烏金墨色的黑瞳。
再瞧瞧腳下……裙擺一側給她死死踩在鞋底下頭,多虧樓夙眼明手快擒住了她的腰,助她穩住身形,否則……哼哼。
“喲,連披香姐姐也一道回來了?我就說嘛……二公子死活不下車,害人家以為這馬車上還藏著什麽寶貝呢!”年輕姑娘的歡笑聲自不遠處響起,話中亦絲毫不掩揶揄之意:“怎樣,披香姐姐,這次二公子可是回來向大老爺求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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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二公子乃真可愛……╮(╯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