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陽侯,蕭文胥。
披香的唇間輾轉默念這個名字,素紗下一雙黛眉堪堪鎖緊。
關於祝陽侯的豐功偉績,她是曾經有所耳聞的。祝陽侯時值壯年,觀其相貌不過四十出頭,模樣也生得周正,據說當年在京城之中還算得小有名氣的美男子。若論家世,蕭文胥並非什麽出身豪門大戶的子弟,然十餘年前那場皇族浩劫,卻成為了蕭家一步登天的踏腳石。
事到如今,知曉那件宮闈血案之底細者,還有幾人活在這世上呢?
“原來是侯爺,披香失敬了。”披香捧起麵前一隻酒盞,盞中酒液清亮,繁複細密的金紅描花自盞底映上來,顯得奢麗非常。“披香敬侯爺一杯。”
蕭文胥隨即一笑,也執起桌邊的酒盞:“想不到夫人如此豪爽,倒叫文胥開眼了。”
披香並不多言,仰脖將杯中酒液一飲而盡。
“阿香……”那麽烈的酒,她居然一口就幹掉了?樓夙怔怔然盯著披香飄拂的麵紗,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隻得拈起玉箸,在麵前的鬆鼠桂魚裏夾了一塊,“別、別光喝酒,多吃點菜。”
“哈哈哈,樓二公子心疼了。”蕭文胥笑聲爽朗,“我看披香夫人的酒量好得很,說不定樓二公子你還不是她的對手呢。”說著轉眸望向披香,眼中竟似有傾慕之意,“披香夫人,你說是不是這樣?”
擱下酒盞,披香隻覺喉間一片熱辣辣的刺疼,胃底也像是鍋沸了似的熱。早上起就沒用膳食,午飯也草草對付掉了,癸水攪得她渾身上下沒一處順暢,這會一口菜沒吃,倒先灌下一盞酒去,著實失策了。披香悶頭忍過這陣酒勁,低頭一看,發現碗中菜肴已堆成了小山。
樓夙的眼底難掩擔憂,大掌也不住地拍撫著她的背脊,是真怕她受不住。
“二公子,我沒事。”她低低對他道,“隻是這菜有些涼了。”
“我馬上讓人去熱一熱。”樓夙即刻推開包廂房門,“小二,小二!……”
蕭文胥仍是笑吟吟地望著披香,“夫人還好麽?”
“披香無礙,有勞侯爺掛心,實不敢當。”披香淡淡應道,將碗中一塊兔肉送入口中。
“夫人縱有海量,到底是個姑娘家,哥幾個可不像文胥那麽沒輕沒重的。”謝佑也捧起酒盞,連帶著阮元知與劉肇一道舉杯:“敬披香夫人。”
又一杯下肚,披香閉了閉眼,勉強穩住心神。她隻怕一個忍不住,自己就要解放咒縛,讓鬼魂妖靈什麽的竄出來替她解酒。
話說回來,珍稀坊的酒莫非都是這個烈度?她疑惑地向樓夙投去一眼,見他正同小二交代著要將哪些菜品拿去熱,也就作罷了。眼光轉回來時,竟又撞上了蕭文胥帶笑的瞳眸。
她裝作沒瞧見,低頭再扒一口菜。
這情勢真真是詭異到頭了。一席六人就她一個女眷,不讓她回避就算了,倒還當著眾人的麵敬她酒……披香略一思索,心頭似有疾光飛掠而過,登時清明一片。
兩個小二撤走了幾樣菜品,道了句諸位客官稍候,隨即退下。
樓夙重新在披香身邊坐下來,見她開始吃菜了,胸中鬆了口氣。
而接下來,這場各懷鬼胎的宴席才剛剛開始。
起先說話的是樞密副使劉肇:
“聽侍讀樓大人說,那位嬌滴滴的金枝玉葉宋湘公主,曾請披香夫人前去製香?”
披香羽睫輕扇,心下瞬時明了劉肇的來意。倒也不錯了,身為樞密副使,劉肇劉大人當負責的諸般事務,不外乎是這些罷?
問得倒是隱晦……披香揚唇,清音答道:“不錯,且正是在益王謀反前數日。”
一語點破劉肇所問之核心,在座諸位皆有些悻悻然——可見他們都是衝著此事來的。
“劉大人是想從披香這兒探聽,湘公主可有參與謀逆麽?”披香再問。
劉肇露出訕訕之色:“湘公主區區一個女眷,能造出多大的風雨來?倒是她那位手握重權的祖父……夫人或許知道,益王一係倒台後,左相的日子可不大好過呢。”
“披香對朝堂中的這些個勾心鬥角,完全沒法子呢。”披香輕聲笑起來,“湘公主的確有告訴披香,她的祖父乃是當朝宰輔左思羨,可這與益王黨謀逆有何關聯?”
左相與益王利益勾連,朝中諸人皆心照不宣。然一個鄉野民間的女子,怎會有機會知曉這麽多?披香暗自笑笑,不欲往下細說。
劉肇正色道:“這嘛,正是需要查察二者之間的關聯,在下所以才會有此問。”
“若無關聯,豈非查也查不出?”披香笑道,“樞密副使大人可得好生辛苦一番了。”
劉肇眼皮一跳:“夫人的意思是……”
樓夙適時開口了:“我與阿香在京畿附近的沉翠苑逗留數日,未曾聽聞湘公主透露有關左相與益王的任何消息。倒是在宮變發生的兩日前……”
“兩日前,怎樣了?”這一次,問話的人是蕭文胥。
“那時阿香正欲為公主製香,不料突聞有女婢來報,說是‘益王殿下有消息到了’。”樓夙秀目下冷光熠熠,嘴角挑著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不知這條消息,可否為劉兄所用?”
劉肇沉吟許久,終是抬手拈拈一側短須,“有趣。”
披香定定睨著劉肇的表情。
聽他所言,自己與二公子前往沉翠苑製香之事,是長公子樓昶告知的。這是不是意味著……主掌大濟軍務的樞密院,也開始漸漸介入皇子與龍座的鬥爭了?
視線再轉向一側的侯爺蕭文胥。看他的神色,大約是在掂量這句話裏所含情報的分量。
這些人,都是接受東宮與樓家之籠絡的太子一係麽?
“說起來,”輪到阮元知說話了,他微微眯眼望著樓夙:“那位宋湘公主,一個多月以前,似乎是神秘消失過一陣。她返回宮中的時間,正好在益王謀反的前一日夜裏。諸位以為,這算不算巧合?”
“急著脫去幹係的巧合嗎?”蕭文胥扯動嘴邊的冷澀笑意。
又是一番幾近迫人窒息的沉默。
披香撇了撇嘴,幹脆低頭繼續吃碗中的菜。
“接宋湘公主回宮的人,似乎是左昭儀身邊服侍的公公。”阮元知又道。
樓夙卻是搖頭:“娘親派自己人接女兒回宮,天經地義。”
披香敏感地察覺到了什麽,倏然抬頭。
天經地義……
莫非樓夙與祝陽侯他們,有意助太子將左相左思羨也拉下馬麽?
一句話正要出口,又被心中神思堪堪堵了回來。
不錯,披香夫人隻是受雇於樓家的製香師,怎會有機會接觸到如此機密的事務。
披香決意閉嘴,待私底下再與樓夙說。
“菜來咯——”
兩名小二手托闊口大盤,將幾樣冒著騰騰熱氣的菜品放上桌來,“客官,您的菜熱好了。”
樓夙隨手丟出一塊碎銀:“下去吧。”
小二得了賞賜,笑嘻嘻地退出包廂。
謝佑趕緊熱場似的夾了一筷子菜,“我說,咱們能不能先別談這些軍國大事啊,吃飯要緊,吃飯要緊。”
樓夙似有所感,又見劉肇主動伸出筷子來,笑道:“謝兄這話說得在理,這些留著日後再想,先把肚子填飽了才是要緊事。”
“來來來,趕快嚐嚐這剛熱好的魚。”蕭文胥也執起玉箸夾菜了。
披香隻覺胸中悶得有些難受,許是方才給那兩盞酒憋得快背過氣了,遂斂裾起身:“披香略感不適,先行出去歇息一陣。幾位大人慢用……”
身下傳來詭異的潮湧,披香咬緊了紅唇,忍著酸痛挪出包廂。
廂外的空氣顯然不再憋屈,她扶著牆走到三樓的雕花大窗邊,隻覺那股憋悶之氣消散不少。抬頭向窗外望去,夜幕業已降臨這座酈州城,涼風自樹間簌簌而至,輕柔撩動她的麵紗。
她是真不喜歡麵對這樣的場麵。
縱是讓她對著各路神仙製香,她能從容不迫、無懈可擊地完成任務。手中捏著瓶爐三事,她會覺得分外安心,香案橫陳在前,一方小爐,一方鎏金獸首香爐,各式香料依次置於案上,她幾乎要以為自己是這天下唯一散發著芬芳的人。
此時卻不是這樣。
沒有了她的香爐與香料,她不知自己該以何種身份麵對這些達官顯貴。披香夫人這四個字,或許隻是那個在眾香簇擁下揮灑自如的自己,也就是……披香扁扁唇:一張麵具麽?
奇怪了,從前在小桃齋裏學來的那些個手段,究竟去了哪兒?
靜默片刻,她搖搖頭,拋去充斥腦中的無益思緒。
……如果是他。
披香忽然察覺到鼻端湧起的酸澀。
如果是他,必不會麵臨如她這般無能的窘狀吧?縱使是被人團團包圍,利器相逼,他也無所畏懼——這方天地他來去自如,從不受世間任何規矩的束縛。或許也隻有這樣的他,才能做出最正確、最利落的決策麽?
再度回想起那日在渡船上,他橫刀帶笑,鋒刃遊走若有神助,好似那些個蟄伏水中的刺客,都迫不及待地把脖子送上他的刀口一般。而她,隻需藏在他的身後,接受他的庇護。
無能。
想不到離開了撫琴宮,離開了繚香穀,她還是這般無能。
蕭文胥身上無聲散出的莫大壓力,樓夙謹小慎微的措辭,劉肇與阮元知或進或退的刺探,以及謝佑的無聲緘默與觀望。
謝佑?她若有所思地蹙起秀眉。
話說回來,那位謝佑謝公子自稱也是做香料生意的,那不就是……二公子的勁敵了?她一指點在粉頰上,努力回憶起大濟之中各個有名的香料大家。
姓謝的有是有,不過……似乎經營狀況不麽怎樣才對,與樓家比起來簡直如雲泥之別。
這樣的小家老板,也有機會進入樓夙與蕭文胥的眼界之內麽?
夜風飄然來襲,披香拉下翻翻欲飛的麵紗,將頭探出窗外深呼吸。
就在此時——陡然間,一道銳利銀芒自下而上劃破黑寂,直取她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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