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角處,停留已久的馬車忽然動了。
楓回眯眼估量著馬車的去向,就聽那同修悄聲問:“師兄,要不要跟上去瞧瞧?”
馬車在夜色中往城門的方向逐漸駛遠,車軸摩擦的咯吱聲隨之淡去。
“你去盯著。”楓回點頭,“若那車夫有任何異動,你即刻回轉,切莫打草驚蛇。”
“是。”同修應下一聲,隨後樹影間刷然風動,人已追上去了。
楓回摸摸下頷,視線自巷尾收回,重新落向那尚且立在三樓花窗邊的披香夫人。她披一襲淡紅的闊袖緞子罩衣,內裏著窄袖滾金邊月白軟袍,素色麵紗盈盈款擺,不時現出她側顏精致的輪廓來。
尚未離宮時,曾聽二宮主說,這位披香夫人年逾四十,素來喜以輕紗障麵,不願將容顏現於人前,興許是模樣生得醜陋。除了那時一道入宮的樓二公子,幾乎無人見過她真顏。
……醜陋嗎?楓回擰起眉頭:奇怪了,他怎樣看都覺得這位夫人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不僅生得不醜,指不準還是個傾國傾城的大美人。
“我說,你覺著這位披香夫人,怎麽樣?”楓回以肘搗搗身邊的另一名同修。
“什麽怎樣?二宮主不都說了嘛,老女人一個。”同修嗤笑,“喲楓回,莫非你還對她有所肖想?”
“你看她撐在窗框上的那手,那骨節,”楓回的夜視極佳,他隔空指著對麵的蒙麵姑娘,“又白又嫩的,哪像是個四十歲的老太婆啊?”
“怎的,老太婆就不能又白又嫩了?”同修揶揄道,“你不至於是想女人想瘋了吧?”
話音未落,空氣中陡然殺來一記極輕的利嘯,楓回陡然抬頭,隻見一道銀芒疾閃而逝,那披香夫人忽地退開半步,夜色中竟有一片素白紗巾自三樓緩緩飄落。
披香夫人並未離開,而掛在她麵前的障麵輕紗,已從中間破開。懸掛紗巾的鏈子斷作兩截,搖搖晃晃地蕩在她麵頰兩側,一張容顏此刻再無遮掩。
楓回暗叫不好,突見一道人影往巷尾掠去!
“你繼續盯著!”來不及贅語,楓回即刻起身追擊。
披香拈著斷作兩截的掛飾,斷口處幹淨利落,正是為那道銀芒一擊破開。
金質的鏈子,如此輕易地被暗器削斷,這麵紗果真戴得不夠牢靠。她默默搖頭,索性將垂在臉頰兩側的紗巾攏去耳後,整張臉原原本本地顯露出來。
而隨著這張臉龐的呈現,四周流轉的空氣分明變得冷澀,夜風卻歇止了。
不過眨眼,又一記輕嘯自靜謐的空氣中騰起,銀芒閃爍間殺機如注,竟是直取披香麵門!
叮當。
一枚鳳尾狀的銀色飛鏢自空中倏然掉落,跌在她的腳邊,鋒利的彎刃斜映一抹雪亮輝光,活像是刺客微眯的眼。
她彎腰拾起這枚暗器,放在掌心掂了掂。冷冰冰沉甸甸的質感,足可證明擲出這一鏢的殺手腕力何等強勁,絕非泛泛之輩。鳳尾狀似嫵媚的彎鉤上,一雙琥珀色瞳子微微斂起,濃密的羽睫無聲扇動——披香凜目冷哼,她知道,自己被了不得的人物瞄準了。
接著,她將這枚鳳尾鏢納入懷中,雙手撐住花窗的窗框兩側,騰身躍出。
天幕業已黑透,這樣的時機,正適合進行刺殺。披香輕飄飄落在窗外的老樹上,察覺到近旁的確存在著一股異樣的人氣,卻非殺意。
這枚鳳尾鏢的擁有者,會是這藏身樹影之人麽?
心念有如電光飛轉,披香略略勾唇,啟唇揚聲:
“藏頭露尾之輩,不過爾爾!”
樹影間忽有枝葉簌簌輕顫,轉瞬再無動靜。披香加深了嘴邊的笑弧,再道:“……嗬,看來這位大俠是真有把握取披香的性命了?”
四下裏寂靜如死,仿佛當真無人在側。
直到披香哼笑一記,撩動垂在一側頰畔的斷鏈,丁零輕響間,一幕浩大森然的陰冷霜氣陡然升起。濃雲風動,月華為白絮所掩,一時間天地俱黯——隻有那一線刀影。
“披香不知自己究竟得罪了何人,平白惹來這殺身之禍。”
刀口與刀口相切的著力處,幾星金紅火花錚然而放,披香手仗護身短匕,與身前逼命的黑影言笑自若:“而無懼樓家勢力,膽敢在這酈州城中公然行凶,可見閣下的雇主亦非草民。不知殺了披香,對閣下有何好處?”
她手腕細瘦纖柔,此刻卻似有千鈞之力,一番角力間,堪堪與來者不相上下。
又一陣夜風逆拂而至,雲開月現,那身前之人的輪廓,也漸漸清晰了。
“……你是我見過的女人中,”刺客緩緩說道,“最古怪的一人。”
“古怪?”披香笑,手裏的短匕絲毫不曾放鬆,“如何古怪?因為你被我發現了?”
話音方落,風勁愈見猛烈,豁亮的月光宛如水銀瀉落,一時間披香的容顏再無蔭蔽。她挑眉彎唇,對上這近在咫尺的蒙麵刺客。
並且,從這索命者的眼中,輕易地尋得了驚豔與呆滯。
披香嘴邊的悠然巧笑,陡然變作嘲諷。
“果然,”她一字一字道:“不過爾爾。”
*****
一連追過了數條長街,那道人影沒入了一處廢院的後門。
楓回適時將身形藏入街邊店鋪立柱的投影內,靜候廢院之中的動靜。
想不到會在酈州城裏遇上嫿眉館的人。楓回的心中暗自牢騷:有那群母夜叉出沒的地方,準沒好事!
加諸竟好死不死地出現在珍稀坊的樓下……楓回更覺蹊蹺。
莫非這些惡毒女人的標的物,正是披香夫人?
“那未免也太巧了罷?……”
楓回喃喃自語著,忽見廢院後門的門扇一動,他趕緊屏住呼吸。遠處大街上傳來陣陣聲浪,他隻覺自己是被拋在江河對岸的一尾小魚,獨自麵對這片陌生天地的詭秘殺機。
如此在一片靜謐至死的空氣中等待著……不遠處似有一輛馬車經過,答答蹄聲仿佛一粒粒卵石落入清池,並且越來越近。
突然,他聽見一把略顯蒼老的女人嗓音笑起來:
“想不到除了我們,還有其他客人瞄上了披香夫人啊……”
這話是——
楓回腦中似有雷電劃過,卻見廢院的小門前,一條嫵媚人影陡然而現。
那女人朝著楓回藏身的方向放聲道:“……出來吧,小子。既是為了同一個獵物,你我並沒無動手的理由。”
楓回漸漸有些回過味來:這個女人顯然已將他誤會做前來刺殺披香夫人的刺客。
雖然說起來,這才該是撫琴宮弟子的天職。
“不出來?……哈,我以為,不如我們聯手幹掉她更有利。”那女人繼續說道,“你我各為其主,但獵物僅此一隻。所幸我的雇主隻是要她死,並未強調她死於何種方式——自然,她也可以由你動手。”
那女人逆光而立,鳳尾刺青清晰地彎在她的頸側,恍如一條蟄伏待機的毒蛇。
要出去與她麵對麵嗎?楓回迅速思考著幾種可能。究竟是與她交換信息,獲得盡可能多的、關於披香夫人的消息,抑或是……
馬蹄聲已越來越近了。楓回正要邁出陰影對上那名女人,忽而夜風兜轉,他的鼻端嗅到一絲極不祥的血腥氣。
興許是猜到他的猶豫,那女人吃吃地笑了起來:“嗬嗬嗬嗬嗬……不敢出來?”
他不敢出來?他怎會不敢出來!楓回血氣驟湧,一半身子業已暴露在月白之中。就在此時,那女人發出一道尖利的慘叫:
“啊!殺人了!殺人了啊!!”
殺人?
楓回一時呆在原地,竟忘記將那半邊身子撤回去。
掩在中天的雲霧被風稀釋,豁亮月華普照大地,也清晰地照出了那立在原地的女人——那哪裏是什麽女人,分明就是一具鮮血淋漓的屍體。
而不知何時,答答而行的馬蹄聲已逼至身後。
心中有如火光電石般地一閃,楓回陡然瞪圓了眼——這是調虎離山之計!
-------------
某貓從KIRORO星成功爬回來了……-_-開始進入每日雙更的階段,補償這些天的欠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