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記

第九章 殺手與凶手

待五樣另行追加的菜品挨個呈上桌,小二又取來六隻玲瓏瓷碗,將熱騰騰的淮山鴨羹與每人盛上一盅,不可謂不乖覺。樓夙笑嘻嘻地請蕭文胥先動筷子,蕭文胥也不推辭。這位祝陽侯難得好胃口,品鑒佳肴之餘還說起這些個菜品的門道。小二在側點頭不迭美言不斷,很是討人歡喜,蕭文胥與阮元知四人便多打賞了他幾兩碎銀,總算換得個清淨。

“說起來……”杯盞剛湊到嘴邊,謝佑手中一頓,像是想起了什麽,遂對樓夙道:“披香夫人離席也有一陣子了,怎不見她回來?”

樓夙瞥一眼身側尚且空置的席位,小二盛好的鴨羹冒著白氣擱在那兒,他皺了皺眉頭,隨即勉強笑答:“大約……大約是方才飲得太急,且讓她多歇息一陣比較妥當。”

得聞此言,蕭文胥拈著筷子低聲笑起來:“謝公子,你莫看樓二公子這鎮定自若的模樣,隻怕這會心裏早就跟貓抓似的著急了。”又搖頭連連,口中再道:“唉呀呀,都是我的錯,方才我就不該在夫人跟前擺上酒杯……”

“侯爺哪裏的話。能與侯爺同席對飲,是阿香的福分。”樓夙隻得苦笑著如是作答。

劉肇與阮元知相視一番,大笑道:“既是放心不下夫人,咱們又何妨放樓二公子出去瞧瞧?”阮元知也附和道:“劉兄說得不錯,擔心何必假裝無事呢?”他轉向蕭文胥:“侯爺您呢也就發發善心,饒了樓二公子和披香夫人,姑娘家麵皮薄,怎受得住您這麽揶揄下去?”

蕭文胥挑眉笑道:“如此看來倒果真是我的不是了——好罷,樓兄,勞煩您快去將夫人接回來,可莫要讓諸位說我祝陽侯欺負樓兄的女人啊,哈哈哈哈……”

這話讓樓夙進退兩難了。倒不是因為蕭文胥的言語粗俗露骨,須知這個祝陽侯本就不是什麽書香世家的出身……卻是他介意著蕭文胥看向披香的眼神。

祝陽侯貴為侯爵,又是一方豪強,房中的女人不計其數。當蕭文胥用那樣曖昧的視線打量披香時,他會感到心底一股難以按捺的業火油然而起。

他怕自己會克製不住想要對祝陽侯動手的衝動,所以……還是算了。樓夙暗想。

忽然間,他察覺到一絲由來莫名的戾氣。扭頭向門扉的方向望去,除了屋中四人的笑聲,門外並無他人偷聽。

“還嘴硬什麽呢樓兄,一個勁地往門外瞧,可是害怕會弄丟了夫人哪?哈哈哈!”劉肇幹脆省去了“披香”二字,其意不言而喻。

樓夙回過頭來,衝席上四人笑笑:“劉兄多慮了,阿香在這酈州城待了已有數年之久,怎會輕易被弄丟?”

……

趁著對方失神的刹那,披香突地撤去短匕上的力道,飛身退開一丈之遠。那刺客總算回過神來,雙目仍舊緊鎖披香,嘴唇不自覺地翕動開合,像是在悄聲呢喃著什麽。

披香將短匕收回鞘內,握在掌中。刺客顯然早已沒了方才那般凜冽的殺意,倒活像個披著黑衣的誦經和尚,呆立在原地念念有詞。

美眸斂起稍許,披香一個翻身,迎著夜風立上了珍稀坊的樓頂,刺客的視線亦是追著她的身形緊跟而來,並不見有再次出手襲擊她的打算。一雙華袖當風飄舞,披香頭頂清冷月華,一張素顏皎潔無暇,其色若聖池蓮華端然盛放,惑人禍世。刺客怔怔地眨動眼睫,隻覺絕麗豔色恍如刀鋒烈烈迫至,她像是女王一般居高臨下地開口了:

“委托汝等刺殺我之人,究竟是誰?”

刺客張了張嘴,第一個音節尚未發出,一口血便搶先噴向夜空。

刺客從樹上摔了下去,卻未聞肉體墜地的聲響,緊接著,一條黑影自樹冠的枝條間悄然顯現,立在了方才那刺客所處的位置。

披香仍舊不動聲色。

眼前這一人曲線曼妙,身段玲瓏,竟是女子的體格。

“今晚注定是個不祥之夜。”那女子嬌聲帶笑,“披香夫人,不妨引頸就戮。”

“哦?”披香再度拔出短匕,鋒刃一寸寸脫出刀鞘,寒光映月。“既是來殺我的,又何必對他動手?想必他當是你的同門才對。”她說的正是那名吐血跌落的刺客。

女子麵罩黑紗,隻現出一雙細長嫵媚的眼來,此時這雙眼中掠過一絲驚異。

“你真有趣,死到臨頭還為那個失敗者擔憂?”女子冷哼,“也難怪,像我們這些刀頭舔血的殺手,怎是你這樣淺薄的女人所能理解的?一旦為獵物所蠱惑,那殺手便再無生機……縱是同門,又待如何?”

披香抿唇搖頭:“你應當先殺了我,再處置他。我才是你們的獵物,不是麽?”

女子稍稍一愣,沉吟片刻,眼中寒光頓起,殺機陡然暴漲。

“可笑,何時輪到你這賤人來說教了!”女子亮出手中鐵鞭,腳下淩空躍起,直取披香:“獵物,乖乖納命來吧!”

鐵鞭如有靈的毒蛇一般纏鬥上來,披香手握短匕盡力揮擊,見招拆招,饒是如此,鐵鞭仍在距離上保有明顯優勢。若要取這女子性命,必須近身攻擊,然而女子的防守滴水不漏,披香每每想切開她的防線,都會被她以更加淩厲的攻勢逼開去。

“看不出,披香夫人竟也會武功。”

女子輕聲冷笑,鐵鞭的路數陡然一變,放棄了直取咽喉的目標,轉而向她的短匕卷來:“我倒要看看,樓家究竟教過你哪些本事!”

鐵鞭似發狂的蛇王一般斜飛掃來,鏘鏘鏘鎖住了短匕的刀刃,披香心中一驚,回手欲掙開鐵鞭的糾纏,卻是越掙越緊。

下一刻,短匕從披香的手中飛脫開去,當啷啷落在女子的腳邊。

“沒有武器,你還能怎樣與我對峙?”女子細眸如絲,眼中滿是辛辣惡毒的笑意。

……

“沒有武器?”黑衣男子的瞳底漾著幾許和暖,“沒有武器又如何,空手對敵便是了。怎麽?”

小姑娘一襲紅衣飄搖,灼然如火,她坐在黑衣男子對麵,蹺腳望著手中這柄短匕。那是黑衣男子贈她的刀,不僅如此,據說還是黑衣男子親手替她打製的利器。“空手對敵,豈非很危險咯?”

“若是遇上我,當然危險。”黑衣男子扯動嘴角,“可是我想,如今這世間,當無人能傷得了你才是。”

“真的?”小姑娘像是聽到了什麽新鮮玩意,琥珀紅寶一般的瞳子蹭地亮了:“可是人說撫琴宮主天下難逢敵手,師父,莫非你連我也殺不了?”

聽到這句話,黑衣男子唇邊的笑意堪堪一僵,“唉唉……你這丫頭,怎會老是問出如此可笑的問題來。”

“可笑嗎……”她皺起一雙生得極秀麗的眉,垂下腦袋,連說話聲也一道沉了下去。

她從未覺得這個問題好笑。她一直在想,若哪一日師父不再喜愛她,不願留她在撫琴宮內,偌大天地間,恐怕當真沒有自己的容身之所了罷?

思及此,她悄悄抬起眼來,不料正巧撞上了黑衣男子溫文帶笑的眼。

小姑娘不期然紅了臉,趕緊挪開視線。

“我不會殺你。”黑衣男子抬手撫摸她的發頂,落掌盡是溫柔:“所以,你更應當保護好自己,縱使遇上沒有武器、沒有我陪伴的時候,也能全身而退。”

……

待披香回過神來時,指尖的冰涼已看看停在女子的咽喉前兩寸處,隻要這枚金釵再進一步,女子便再難逃出生天。她略微一愣,卻聽女子顫聲開口:

“殺了我。”

披香垂下眼簾,凝視著釵尖上璨若日芒的一點赤紅輝光:“為何?”

“殺手失敗,下場便隻有這一個。”女子扯動嘴角,慘然笑道:“你不殺我,我的上峰也會賜我一死。”

女子的鐵鞭業已不知去向,她雙手沾滿黏稠鮮紅,像是被人劃破了腕脈。

血腥味泉湧般撲鼻而至,披香不禁皺眉。

那女子又道:“其實現在就算殺了你,我也不會有第二次接下任務的機會……知道麽,你挑斷我手筋的手法,真是精彩得令人發指。想不到小小一柄發釵,在你手中,也有奪人性命的能耐。”

披香聞言一震:她竟挑斷了這女子的手筋?

她已有許久不曾親手殺人。

可是現下,她的所作所為,與殺人何異?

“你不是想知道麽,究竟是什麽人要你死。”女子緩緩抬起一側胳膊,“是——”

隻聽“哧”地一記輕響,話音就此中斷。披香瞳中驟然一縮,女子頸邊陡然浸染開大片淒豔腥濕的血色,竟是後頸為利刃刺入,一擊斃命。

方才那吐血跌下樹去的刺客,手握著披香的短匕,刃鋒正紮在女子的頸腔內。

他的眼中俱是靡麗月色,直勾勾盯緊了披香。而在他的左胸前,一眼血泉赫然湧動。

“你……披香……夫、夫人……”他張開嘴,鮮血順著他的下巴滴落,神情竟是滿當當的歡喜與迷醉。

披香悚然。

“……我不會……讓你死……”男子望著她,身體卻在一點點軟倒下去,“我好想……好想擁有你……我不會讓你……被她殺死的……”

話音隨著最後一絲血氣的流盡而消失,象征生命的光暈在男子的眼仁中漸次湮滅,最後隻剩兩隻黑瞳徒勞無力地大睜著。

竟是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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