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記

第十三章 南行山有虎

“本來呢,我是無須親自來這一趟的。”

裴少音隨手將鷹籠擱在桌邊,揭開覆在籠架上的布罩。一隻翅翼硬朗羽毛豐滿的鷹蹲坐籠中,澄黃的鷹眼不時轉動,一抹雪亮高光停在瞳仁上。

“啊,這不是……”楓回不由得上前一步。這正是十五日前他所放出的那隻信鷹。

“宮主收到了你的信,並且,他對你在信中所述之內容,非常介意。”裴少音徑自拖來一張曲腿圓凳,撩起衣擺款款落座,“鑒於你所說的……披香夫人在與敵交手之時,使用了撫琴宮內宮弟子獨有的‘雁步遊蹤’,宮主與我一致認為,不可能。”

楓回瞪圓了眼:“可是弟子沒有說謊!弟子當真見到她使用了那種步法!”

“你別急,且聽我把話說完。”裴少音一手按上楓回的肩頭以示安撫,“雖說目前暫且無法確認那位披香夫人是否身懷‘雁步遊蹤’之技,但我相信,你絕不會平白無故地將其他步法錯看做‘雁步遊蹤’,所以……”

楓回點點頭,拱拳再拜:“弟子敢以性命擔保,弟子信中所言,絕非玩笑。”

“有你這句話就足夠了。”裴少音摘下別在腰間的羽扇,他秀目帶笑,眸底如水雲般浮動著由來莫名的自得,“至於要如何證實披香夫人所使用的迷蹤步法……這正是我此番親自前來的目的。”

“是!”楓回鬆了口氣,“那麽關於調查披香夫人之身份一事……”

“繼續調查吧,宮主並未收回成命。況且前不久益王奪宮一案,披香夫人也因著湘公主恰恰牽扯其中。雖說涉入未深,時機卻著實有些微妙了,想必日後總會有些趣味的動靜。”如是說著,裴少音將手中的信封遞給楓回,“另外,你在來信中提及了嫿眉館,宮中已派人粗略地摸察過。這信中所載,便是兩日前撫琴宮的酈州堂屬送來的調查結果,你看看罷。”

楓回接過信封,自行拆看。裴少音吐了口氣,伸臂取過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杯水,“其他五人呢,怎麽沒見著他們?”

“他們五人昨兒個去了酈州堂屬,想必還待在那兒等候京畿堂屬的線報。這幾日披香夫人一直待在樓府不曾外出,也不見嫿眉館有何動靜,故而由弟子一人留守足矣。”楓回一邊回答,一邊快速瀏覽著書信內容。待看過片刻,他忽然問:“……二宮主,披香夫人區區一屆弱女子,若非知曉她身懷不凡武藝,嫿眉館又如何會派出三名刺客剿殺她?”

裴少音捧著水杯沉吟半晌,道:“嫿眉館與我撫琴宮不同,他們殺人,素來以不擇手段著名,無論男女老幼,絕無半點惻隱之心。較之我等,他們可稱得上是真正的殺人者,卻不能稱作刺客。隻要瞄準了一個獵物,無論獵物實力強弱,他們必定要將之置於死地。”

“二宮主的意思是,嫿眉館為保證殺死披香夫人,所以才派出三名殺手?”楓回捏著信紙,心下隱隱湧起一股厭惡來,“哼,披香夫人會‘雁步遊蹤’真是再好不過……”

裴少音聞言笑了:“這可真稀奇了啊,你倒是懂得憐香惜玉。”

“這個,”楓回紅了臉,頗為尷尬地抓抓臉,“楓回隻是覺得,那披香夫人並非惡人,不知為何嫿眉館會盯上她。”

“不是惡人就不會有仇家嗎?”裴少音嘴角彎出一記高深莫測的笑弧,“你看看你們宮主,說他溫文爾雅為人和善,不為過吧?”見楓回使勁點頭,他繼續笑道:“可你錯了,宮主既能坐上撫琴宮頭把交椅,又怎可能是好人?或許他殺過的人,比你的頭發還多,就算說整個江湖都是他的仇敵,也差不多了罷。”

楓回覺得這個比較實在有些失準:“可是披香夫人隻是個製香師……”

“記得日前你從沉翠苑送返撫琴宮的香料嗎?那當中有一隻細脖子的琉璃瓶。”回想起那日在暖玉堂內見到的“靈蝶”,裴少音皺了皺眉,“那是一種失傳已久的香料,聽說百年前曾經在夏亞國盛極一時,而後夏亞為哈讚所滅,這種香料也隨之銷聲匿跡。”

見楓回仍舊一臉疑惑,裴少音搖搖頭,“你隻需記得,一個人若心懷惡念,便等於種下了可令這世間為之顛覆的種子。小小一瓶香料,同樣可能成為殺人利器。”

楓回似是而非地點點頭。在他看來,披香夫人實在沒有被殺的理由,但嫿眉館的殺手千真萬確地出現了,這意味著——若他們在撫琴宮視線的死角處動手,披香夫人將凶多吉少。

“宮主已發出指令,讓各州堂的琴使搜尋這個雇凶殺人的罪魁禍首,接下來我們要做的,就是保護披香夫人的安全。”裴少音垂眸看著杯中清亮的液體,細碎的漣漪輕輕舔舐【河蟹】著杯沿,“絕不能有半點差錯。”

難得見到自家師父如此鄭重的態度,楓回亦不敢造次,隻是……

那個深居內宮、素來清心寡欲的宮主,居然會對一個僅有一麵之緣的女人如此上心?

但是,對於心裏這種莫名其妙的噴笑感……楓回強作鎮定,他總覺得這事兒再深究下去,指不準會挖出一個叫做“宮主夫人”的詭異人物來。

若當真這樣,撫琴宮眾豈不是會看到宮主麵帶桃花滿嘴甜言蜜語,拋棄一切威嚴與形象,隻為哄一個姑娘開心?

嗯,這可真是……楓回默默轉開頭去——不可思議的事啊。

*****

離開撫琴宮已有一個多月的楓回,自然不會知道近日裏宮中八卦頻頻,包括什麽“二宮主移情別戀,三宮主上演苦情女角兒第一人”,什麽“二宮主為護心儀女子,冒死阻止宮主下令”……至於“奸情就發生在正妻的眼皮子底下”這種淩亂言論,據說已悄無聲息地流傳至外宮,想必遍傳各州堂屬之日不遠矣。

也就是這樣,楓回才會以為那下令保護披香夫人的主子,必當是宮主姬玉賦,而非自家師父裴少音。這些日子內宮裏的流言蜚語滿天飛,裴少音無奈之餘,覺著自己這回真是來對了地方,至少不會聽到顧屏鸞的弟子們背地裏說他騙財騙色什麽的……

不錯,待在這間客棧的地字號客房裏,四周安安靜靜,這讓裴少音忽然感到一種發自內心的暢快與愉悅。

……話說回來,總之,絕對不準哪家的小子對披香夫人動手就是了。裴少音如是想著,不由生出滿腹憋屈來。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若能“迷”還好,可那兩位當局者分明連門道也還沒摸著,所以……不知這個秘密,他還得繼續死守到什麽時候去。

“唉唉……宮主啊宮主,你就是個不開竅的糟老頭子。”裴少音以扇蓋麵,氣苦不已——若非那份針對披香夫人的生意,自己哪會攤上個負心漢的名頭?

此時楓回與另一名同修推門而入,正見裴少音唉聲歎氣的模樣,兩人麵麵相覷一番,一時不知當退還是當進。

裴少音、楓回,連同五名從屬於裴少音的弟子,這七人已於四日前離開酈州,尾隨披香夫人一路往南行進。既然是秘密的就近保護,自然少不了喬裝打扮,而要與披香夫人保持一定的距離,又不至於跟丟了人,就算是對於武藝卓越的裴少音而言,也並非易事。

“絕對不能離她太近。據琴使的可靠消息稱,那位夫人身懷異術,一旦察覺到靠近之人的殺氣,必定會引起警覺。”裴少音一麵用銀針給店家送上來的飯菜試毒,一麵對身後站立的六名弟子吩咐道,“就算遇上避無可避、必須靠近她的情形,也不可直視她的臉。別看她蒙著麵紗,在我看來,那玩意兒究竟頂多大的用,一時還很難說清。”

楓回聽在耳中,心思又飄回到大半個月前。那時他在酈州城珍稀坊內看到披香夫人,她的麵紗為暗器所斷,一張臉龐因為逆光而沉浸在黑暗中,唯獨那兩隻扶在窗框邊的纖白素手,清晰地映入了他的眼簾。

他從未見過那般精致的雙手,仿佛擷取了星輝月華的白玉,得天工之精巧雕琢,於灰暗中無聲放出惑人光暈,盈盈似水,甚至還帶著那麽點晶瑩剔透的意味……

“——楓回,楓回?”

楓回一愣,抬頭堪堪撞上裴少音的視線,隨即本能地轉開眼去。

“方才我所說的那些要領,你都聽清了幾點?”裴少音似笑非笑地望著他,“看看你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可是又想起了那位金枝玉葉的湘公主?”

若非湘公主的引誘,恐怕也不至於落到今日這地步,此話當真無異於冷嘲熱諷了。楓回登時紅了臉,向著裴少音單膝跪下:“弟子、弟子罪過,請二宮主責罰!”

“若能保護披香夫人順順當當地走完這一程,你的罪過我將不予追究,並且宮主那邊,我還會替你去說說好話。”羽扇刷過楓回的腦門,裴少音居高臨下地審視他:“可要是披香夫人有個三長兩短……我想,你應當知曉我的規矩。”

“是!”楓回冷汗涔涔,“弟子定不辱使命!”

……

與此同時,正對著地字號客房的天字號客房——

“香妞兒你要不要嚐嚐這個?”止霜拈起一塊切作薄片的鹵牛肉,笑嘻嘻晃來披香跟前,“這家店的廚子手藝不錯,雖比不上樓家膳房裏的那幾個老頭兒,乍入口倒也還有些滋味。來來張嘴,止霜喂你哦。”

披香黛眉微蹙,慢吞吞擱下手裏的書冊,轉過頭來:“……閃、邊、去。”

止霜哪裏會吃這套,幹脆貼近來攬住披香的胳膊,“來來,嚐嚐嘛香妞兒,味道真的很不錯啦!……”

“我說,為何你一定要在我看書的時候給我吃牛肉?我讓你泡的茶呢?飛了?”披香挑眉瞪著這隻在胳膊上蹭來蹭去的小動物,“……要是敢把油蹭上我的衣裳,仔細你的爪子。”

忽聽外間吱呀一聲,房門左右洞開,不一會,就見沉水抱著一隻毛絨絨的東西踏進屋來。兄長大人的出現令止霜如蒙大赦,他立馬鬆開了披香的胳膊,轉而向沉水撲過去:“兄長大人,香妞兒好凶啊,人家分明是好心給她送牛肉……咦,這是什麽?”

“哼哼……你說這是什麽?”沉水顯然不打算搭理弟弟的哭訴,而這會,止霜的注意力已全部被兄長懷裏的這個小玩意吸引去了。

披香懶洋洋地靠上椅背,手裏翻過一頁,“又找著了什麽稀奇玩意,拿來給我瞧瞧。”

“嗯,就是這個小家夥。”沉水抱著懷裏拱來拱去的小東西走近披香,“本是要去采香妞兒你要的花,半道上遇著兩個獵戶,說是山上有猛獸出沒,官府暫時封了山不允進入。我也就沒敢走太遠,轉了一圈,在山腰上撿著了這隻小貓兒……”

小貓兒毛色黑黃交雜,看上去髒兮兮的,且腿腳細瘦肚腹滾圓,一副剛出生不久的模樣。

披香從沉水手中接過這小家夥,就聽見咪嗚一聲,小貓兒睜開大眼來,純金色的瞳仁籠著濛濛水霧,仿佛琥珀寶珠一般瑩潤可愛。

“它一定是被爹娘拋棄了。唉,可憐的小家夥……不知它要吃些什麽呢,兄長大人,您說水果可以嗎?”止霜仰頭望著沉水,麵上寫滿崇敬之色。

披香卻不作聲了。

“……沉水。”好半會,才聽披香甕聲甕氣地開口,“你……是在哪兒撿到了它?”

沉水眨眨眼,如實回答:“半山腰啊,不都說不讓隨意走動了嘛。”

披香再度陷入沉默。

兄弟倆好一陣對視後,都認為香妞兒的沉默有些不合時宜。

於是沉水終於開口問道:“……怎麽了,這貓兒有什麽問題嗎?”

“這這這不是貓啊你這倒黴孩子……”披香撫額,任由懷裏的小東西左蹭右蹭爬上胸口:“……而是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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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是老虎哦,小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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