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恨不得將你揉進骨血裏好生疼愛的人,全都死掉了。
那些曾經將你捧在手心、聲嘶力竭呼喚你的名字,隻求你一次回眸的人,全都死掉了。
那些吟誦著大段枯澀咒文,要在你的靈魂上烙下最惡毒的印記的人,全都死掉了。
夏亞,因你而亡;哈讚,因你而毀。昔日在西域足可呼風喚雨的盛世帝國,全都因你而失去生機,失去再續輝煌的勇氣。
可你安之若素地活著,在一片原本與你無關的天地,在背負了數十萬冤魂與血債之後,你仍舊能夠展顏而笑,逢酒而歡,仿佛是這世上最純潔無辜的生命。你無須為你那卑微的家族收複榮耀,無須為你早已淡忘的故土喚回上蒼憐憫。
摩爾蘇•珠法。人如其名,禍水禍世。
……
“允我向尊貴的陛下介紹她——我可愛的養女。”
那位習慣於擺出目空一切的姿態的夏亞帝王,賽邁爾,此刻正用一種森然帶刺的眼神盯著她。她隻是悄然轉開美眸,剔透如絕品琥珀子的瞳仁,帶著不可言說的嫵媚瞄向眼前之人。
她雙手托著一方木製茶盤,上佳的木料塗了烏漆,再以金粉於盤身四周細描出諸般花飾,所見大多是花鳥與異獸,也有神話。盤中置有一隻同色茶盞,色澤詭異的茶湯滿盛其中,散發著不同尋常的香氣。她的纖臂潔白如同最昂貴的羊脂白玉,獨左側腕間用金紅花的汁液繪以繁複花紋。
“請尊貴的陛下用茶。”她捧高托盤,輕啟朱唇,向身前已然呆愣當場的哈讚帝王傾身拜禮。
賽邁爾王勉強擠出笑臉,他撫摩著頷下濃密卷曲的胡子,對哈讚王殷勤道:“這乃是一位哈讚民間製茶人所製的好茶。如今諸位多效仿濟國風氣,視品茶作風雅之事,本王聽說陛下也好茶,故而專程尋來這位製茶人親手烹茶,為博陛下一讚。”
哈讚王卻無動於衷,隻兩眼直勾勾盯著眼前的小姑娘,伸來的手懸在半空,好似要探出去觸碰到這位奉茶來的小姑娘。
小姑娘紫裙金紗,華珠綴發,雙臂裸露在帳中馨香的空氣裏,小臂上一串金鐲掛有鈴鐺,在她踏入王帳內時,隨著她的動作帶出吟吟脆響。然這一切,隱約藏著不屬於幼年女童的魅惑氣質,倒仿佛妖豔邪惡的女神附身,令她純真亦令她嬌媚。
“……漂亮的小姑娘,”許久,才見哈讚王喉頭滾動,發出聲來:“你叫什麽名字?”
賽邁爾王的拳頭咯咯收緊。
小姑娘揚起如花笑靨,一張粉雕玉琢的精致麵容,足可人神共憤。
“我叫摩爾蘇。”小姑娘笑道,“摩爾蘇•阿麗朱吾。”
這個回答讓哈讚王回過神來,繼而問:“阿麗朱吾?這個姓氏……作何解?”
賽邁爾王冷笑:“若換作哈讚的語言,當叫做‘珠法’,惑亂天下的妖姬。”
聞言,立在哈讚王身後的小公子抬起頭來。金褐色卷發乖順地垂在他的頰邊,而他額間的蜜色絲帶與菱形藍寶,昭示了他哈讚皇太子的身份。
他認真地凝視摩爾蘇,然後像個小大人似的,緩緩皺起眉心。
賽邁爾王適時捕捉到皇太子的不悅,即刻開口笑道:“陛下,您的小殿下似乎有話要說。”
這位少年皇太子顯然一愣,轉過頭,正對上父皇略顯輕蔑的表情。
哈讚王一把拽住摩爾蘇的手臂,指尖難以抑製地摩挲著她的肌膚。這樣的舉動,引來皇太子更加分明的厭惡:“父皇!”
果然是當得起“珠法”之名的妖姬……皇太子狠狠瞪著摩爾蘇,心下如是想。
“怎麽,”哈讚王意猶未盡地將手鬆開,“薩哈畢羅,你想說什麽?”
名喚薩哈畢羅的皇太子毫不掩飾眼中的慍怒,“父皇,珠法生為妖禍,您是我哈讚的賢王,不可枉失了心智,為國人恥笑。”
賽邁爾王哈哈大笑起來:“小殿下這話可就不地道了。阿麗朱吾是本王的愛女,如何會成妖禍?”
非是如何,而是已然。這個小姑娘……薩哈畢羅盡可能讓自己的眼中現出凶光,並以此威脅那怯生生望著自己的摩爾蘇,“那麽來自夏亞的陛下,您怎會為自己的愛女取名阿麗朱吾?”
賽邁爾王伸手將摩爾蘇攬回胸前,“在我夏亞,阿麗朱吾並非寓意邪惡,相反還意味著至高無上的美麗與榮華。‘阿麗朱吾’乃是讚美,讚美我的養女之美無人可匹。這樣的解釋,小殿下可滿意?”
薩哈畢羅別開臉不再作聲。
賽邁爾王收回落在皇太子臉上的目光,對哈讚王繼續笑道:“這茶尚未取名,不如由尊貴的陛下為它取名罷?”
哈讚王仍是迷醉似的望著摩爾蘇,看她坐在賽邁爾王的腿上,不知怎的,心底竟如給人搗了一拳那般窩火。他平息下胸中強烈湧動的占有欲,轉向賽邁爾王。
“既然阿麗朱吾寓意美好,不妨就以哈讚語為之賦名……”哈讚王一字一字說,“此茶便叫做‘珠法’。珠法二字,本王以為最是高妙。”
……
你知道,那些想要得到你的人,全都死掉了。
……
摩爾蘇奉命踏入寢帳時,賽邁爾王正在四位香豔美女的服侍下舒服地哼哼。
“賽邁爾陛下。”摩爾蘇斂裾致禮,“您叫我。”
賽邁爾王悠悠扭過頭來,看著帳簾前規矩行禮的小姑娘。
她剛過完六歲的生辰,本該是稚童最天真爛漫的年紀,她的眼中卻有極陰鷙的星光浮動。
一年前,她被賽邁爾王以帝姬的名義接入夏亞王宮,從此無須住在下層與貴族的壓迫中,可算得一步登天。然而啟程之日,與族人同席用餐後,所有親人在一夜間全部喪生,隻留下她一人承受盛寵。
不過五歲的女童,其姿其容以足可亂世,賽邁爾王當即賜下阿麗朱吾一姓。
阿麗朱吾,千百年前傾國傾城的魅主妖女——從此成為尊貴的名姓,而非夏亞史書中,為國人唾棄的絕色傳說。
“是的,我的摩爾蘇。”賽邁爾王揚手屏退四名侍女,衝摩爾蘇鉤鉤手指,“過來,我的孩子。讓我好好看看你。”
摩爾蘇款步上前。她明紫色的華麗裙裳一路逶迤,留下粒粒閃耀的金粉。
待她在禦座前攏衣坐下,賽邁爾王長出一口氣,抬袖撫摸她腦後飄拂的紗麗:“你知道嗎,我的孩子?那頭哈讚的老禿驢,竟想從我身邊將你搶走。你知道嗎,他說他要我的美麗的女兒,做他家那黃毛小子的妻子。”
摩爾蘇彎唇:“是,陛下。”
賽邁爾王吃了一驚:“我的摩爾蘇,你願意嫁給那種毫無頭腦的,比鵝還愚鈍的蠢人?”
“薩哈畢羅殿下並非蠢人,他是大帳之中,最有智慧的男子。”摩爾蘇的羽睫濃密如扇,隨著她的字句不時掀動,“他將取得西域至高無上的王權,比賽邁爾陛下您——”
話音堪堪止住,她揚眸,察覺到賽邁爾王隱忍的怒火。
“您為何要生氣呢?”她翕動紅唇,學著那些美豔舞姬的模樣,令纖妙五指輕柔撫上賽邁爾王的臉龐,“是摩爾蘇不能令您感到愉悅嗎?”
“我的阿麗朱吾,想要嫁給哈讚王家的那個小子?”賽邁爾一手覆上她的纖指,掌心在她細嫩的手背上來回流連,“好啊,嫁過去,替父皇取得整個哈讚。隻有阿麗朱吾才是我最強大的武器。”
……
“你看,隻有我還活著。”薩哈畢羅居高臨下地俯視她,“摩爾蘇,所有愛你的人都死了,隻有我能夠站在你的身邊。你的賽邁爾王,我的父皇,我們的哈讚與夏亞……都比不上我薩哈畢羅。”
披香緩緩垂下長睫。她嗅到了血腥的氣味。
“那些入侵者想要救走你,唯一的方法,便是殺死我,殺死我薩哈畢羅。”手指沿著她頰畔的曲線軟軟描繪,薩哈畢羅的微笑愈見猙獰,“摩爾蘇,你說,有你在這兒,他們能夠殺得了我嗎,嗯?”
披香揚眸,琉璃般的晶亮瞳子映入薩哈畢羅眼中:“……殺你,為何不能?”
薩哈畢羅笑了。他俯下身,貼著她的耳廓喘息似的說道:“因為這世間,隻有我,才知曉你的底細。無論是阿麗朱吾還是珠法,抑或是摩爾蘇,試問大濟之內,還有何人明白你的來處與過去?……哦,是那位了不起的樓夙樓公子?”
披香輕巧勾唇,頰畔現出一雙清淺梨渦,甘甜似蜜,卻是道:“樓夙?看來殿下這十數年間的成長,也不過爾爾。”
薩哈畢羅略一怔愣,隨即又笑了:“嗬,莫非你是打算保護樓夙,才說出這樣的話來?”
披香搖頭,更加曼妙的笑弧在她唇邊綻開。
“我所介意著的那個人,從來便無須我保護。”她側首微笑,“他是這天下至強之人,一切生靈在他的麵前,不過螻蟻。無論我怎樣糾纏於他,詛咒於他,他也不會死去。”
……
至強的,無可撼動的存在。
那時他一襲黑衣如墨,笑意淡然,將剛滿九歲的她橫抱懷中。他在她的耳畔輕聲說,我叫姬玉賦,你不必害怕我,我已救了你。
多麽可笑。那時她想,她便是最可怖的殺人者,何須人救?
他自是看不見她周身繚繞的妖靈冤魂,那些夜夜入夢哭號的怨鬼。看不見的人,有什麽資格來救她?
嗯,是不會說大濟的語言嗎?姬玉賦撫摸她的發頂,落掌輕柔且溫和。那麽,你是哪裏人?哈讚,還是夏亞?
說著,他用哈讚語講了一遍。見她無反應,又用夏亞語講了一遍。
“不必費事,我聽得懂大濟的語言。”她開口,用生硬的語調與別扭的字音吐出這句話。
姬玉賦眉梢一挑,站在他身邊的紅衣少年卻噗地笑出聲來。
她感到了由來莫名的冒犯,沉下臉叱道:“你什麽也不知!趕快放我走,我是阿麗朱吾,是珠法,是世上最可怕的妖女!”
紅衣少年擰著眉頭捂了嘴,指著她對姬玉賦說:“師父,她在哇啦哇啦說什麽?”
“這是夏亞國的語言。”姬玉賦搖頭苦笑,“她讓我們放她走。”
紅衣少年的笑聲迅速收斂起來,轉而露出鄙夷之色:“好啊,放她走,師父你的四十兩黃金也就打了水漂了。這事回去給三宮主聽見,你的玄機殿定又難得清靜了,嗯。”
“所以,”姬玉賦看著懷裏的小人兒,“我不會送走你的,你住在我的家裏,會很安全。”
“想看我殺光你的所有親人麽?”她揚唇冷笑。
姬玉賦一怔,她繼續道:“看我如何令你的好心破滅,如何踐踏大濟的生命,你願意?”
她知曉他能夠聽懂夏亞語,她無須用大濟的語言威脅他。
然而姬玉賦隻是垂首歎氣。
“如此殘酷的話,究竟要承受怎樣的苦楚才能說得出來?”他的手指梳過她略顯淩亂的劉海,“嗯……那麽,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了。”
他不怕她,還要告訴她一個秘密?她瞪圓了眼,張口結舌。
“秘密就是……”姬玉賦壓低了嗓音,湊近她耳畔:“我不會死去。這世間,無人可取我性命,就連老天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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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是昔日在西域的回憶段落。不愧是我家阿香,從小就很牛叉╮(╯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