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願意。”披香垂首,雙頰泛起輕柔嫵媚的嬌紅。
樓夙瞳中一動,原先凝在眉宇間的沉鬱轉眼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濃重的欣喜。
此三字,足矣。這並肩多年的嗬護與陪伴,終於獲得了一個塵埃落定的答案。
他深吸一口氣,重新給自個兒斟滿酒,抬手仰脖,一飲而盡。女侍正要上前來再替他斟酒,被他一手擋開,徑自拿起酒壺再滿一杯,卻是傾身伸臂,遞去對坐的披香跟前。
披香揚起盈盈羽睫,琥珀美眸下閃動著晦暗難明的神情,並不急著接下酒盞,“……二爺?”
“阿香,”嗓音有些不穩,樓夙輕咳一記,低道:“自始至終,我無意逼迫你做出選擇,隻是……隻是若這個答案是你再三思索後,仍然堅持的選擇……那麽,接下這杯酒。”
披香凝望著他的雙眼,在這雙鴉黑如夜的瞳眸裏,她看到了某種驚天動地的情緒。
“阿香。飲下這杯酒,你,披香夫人……”雙目交接,樓夙一字一字道,“就是我樓夙的女人。”
披香夫人。樓家二少樓夙的女人,樓家香鋪未來的當家主母。
聽起來其實不賴呢。她輕輕勾動嘴角,一縷歎息逸出唇邊,隨即抬袖,接過樓夙手中的酒盞,她的指腹刷過樓夙手背,淡淡的清香自水紅袖擺下飄散而出。樓夙心頭驀地一震,在她接過酒盞的當口,翻掌扣住了她的手腕。
披香愣了愣,隻見他忽然湊近身子,低頭叼住杯沿,就著她的手讓這杯酒見了底。
“我的女人,我不舍得讓她喝酒。”樓夙抬眼,輕笑道。
樓傳盛登時哈哈哈大笑起來:“好小子,想不到還會玩這手,好得很、好得很哪!”他一拍大腿,揚聲衝外間喚到:“來人哪,把給二少夫人準備的東西拿上來!”
門外早已候著一群專心八卦的下人們,此時聽得老爺肯首,立馬爆出一聲歡呼,便有人樂嗬嗬地應道:“好嘞——”
“胡鬧。”樓夙低低嗤笑,鬆開披香的手腕,遂撐著桌案起身,徑自走到披香身邊坐下:“阿香,別怕他們。”
旁側的路枉天綢扇掩麵,嘴邊掛著無奈且興味的笑影:“二公子莫急啊。這才定下來呢,怎麽就急著宣示所有權了?”
樓夙挑眉,“耶,路公子該不是吃味了吧?”如是說著,更將披香攬進懷裏,收緊換在她腰肢間的手臂,挑釁似的盯緊路枉天,“樓某聽聞路公子那位家中妖嬈厲害得很……路公子,今後說話可得當心點了。”
路枉天悠悠地“喔”了一聲,眼底漾開曖昧不明的暗光。
有趣極了……真是有趣極了,樓夙。
不知那位遠在撫琴宮中的宮主,若有幸目睹此情此景,會是怎樣的表情呢?
如是想著,他微微晃動起綢扇,朝披香投去好整以暇的目光。
倚在樓夙身邊,披香本能地想要退開些許,不料樓夙環在她腰間的力道異常強硬。她稍稍朝外挪了挪胳膊,未果,隻得作罷。
溫熱的呼吸拂過耳廓,頸間亦有絲絲酥癢,樓夙靠得很近。
披香深吸一口氣,告誡自己,要開始喜歡上他的碰觸。
視線自絞纏的手指緩緩上移,驀地撞見路枉天意味深長的凝視。她心底一驚,思及自己是戴著麵紗的,這才暗自鬆了口氣。
不知為何,雖說路枉天為人和善,她卻隱隱嗅到了些森然的氣質。縱使是隔了麵紗被他盯著,也會有股難以名狀的赤裸感,好似這層麵紗早已形同虛設。
這與自己和師尊在花姑祠中時見到的路枉天,有如光影兩麵,前者溫暖體貼更兼風趣,後者則是獵殺者伺機而動的陰鷙銳利。
“大老爺,二爺!”一名下仆興衝衝來到門前,奉上手中罩著赤紅絨布的金漆托盤,“這是大老爺吩咐為二少夫人準備的東西!”
“好!”樓傳盛起身上前,不假他人之手,親自掀開盤上絨布。他轉頭對披香笑道:“阿香,從今日起,它就是你的了。”
一隻雪白珠串安靜地躺在盤中,通體散發著濛濛微光,以及由來莫名的冷香。
路枉天眼睫輕輕一動,嘴角漸次浮起笑意。
披香不解地望向樓傳盛:“這是……”
“世人隻知這天地間以伏虎木的避邪力最是強勁,卻不知囚鳳石才是天下至潔之物。這也是我樓家世代相傳的寶貝,凡宗家主母,必須佩戴在身,以示榮寵。”樓傳盛笑吟吟地拈起那隻珠串,遞給樓夙:“夙兒,還不快給阿香丫頭戴上?”
……囚鳳石?
披香頓覺胸中一滯,一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撲麵而來,竟是遠勝過伏虎木的避邪之力。其勢沛然,其法純元,披香一時驚得要站起,卻又礙於樓夙困在腰間的手臂,無法動彈。
——天下至潔之物,莫如囚鳳。
她記得年幼之時,姬玉賦曾指著某本書冊上的某條句子,如是為她解說:肅朝國師就持有一枚由囚鳳石雕成的護體石佩,因它辟邪去惡,所向披靡。但凡你可想到的不潔之物,無論妖魂鬼靈,皆難逃其傷。
“阿香,來。”樓夙自父親手中接過珠串,再輕柔捉住披香有意回避的纖腕。
無論妖魂鬼靈,皆難逃其傷。
“欸,樓二公子。”路枉天鳳眸帶笑,忽然開口。
樓夙眉心一蹙,又迅速恢複常色,“路公子有何指教?”
“在下觀披香夫人的模樣,對那串珠子……似乎不大滿意呢。”路枉天悠然道。
“哦?”樓傳盛大大地挑眉,“阿香丫頭,你對這珠串不滿意嗎?”
披香刻意忽視指間沁出的冷汗,心下暗忖。
方才業已許諾願嫁入樓家,她也無悔,此時怎可戲言?
“……不,披香願意。”她揚起眼眸,“能嫁給二爺,縱是令披香自斷一掌,披香亦毫無怨言。”
自斷一掌?
路枉天撇了撇嘴,露出“那就如此罷”的神色。
“阿香。”樓夙摩挲著披香柔軟的指腹,五指與她柔荑溫柔相扣,“有我在,必不令人傷你絲毫。”
話音甫落,串珠輕巧滑下,堪堪套在了披香的腕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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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楓回第一次覲見太子宋旌。
若在益王落馬前,窈燕宮可謂是皇城中至關要緊的一個去處,前來請安或叩拜的臣子和女眷絡繹不絕。加諸宣平帝膝下可親可愛的女兒寥寥無幾,得了宋湘後更是賞賜不斷,窈燕宮占盡風頭,紅極一時。
可就算如此,這位東宮之主仍極少在窈燕宮露麵,便是沒事來看望自家皇妹的意思也無——反倒是益王伏誅、左相一係遭到重創後,莫名地來得勤快了。
“卑職參見太子殿下。”楓回抬臂抱拳,單膝跪拜。
宋旌安坐金絲楠木官帽椅上,單手支頤,似笑非笑地睨著堂中這位低階武官:“小王聽說……你是湘兒親自指名要來的侍衛?”
“承蒙公主恩澤,卑職不敢當。”
“嗯……”瞳中一抹高光愈見凜冽,宋旌定定盯緊了楓回,“當初因我叔父奪宮謀逆,湘兒也受了不少牽連。自那之後,這窈燕宮也冷清了許多,前陣子侍衛有所調動,窈燕宮恰有一名武官出缺,不料遍詢校場武衛,竟無一人願往窈燕宮任職……你說,這是為何?”
楓回愣了愣,隻恭敬答到:“卑職不知。”
“不知?”宋旌微微眯起美眸,笑了,“那麽,為何你卻願意來這眾人避之不及的窈燕宮任職?”
楓回心下掠過一陣疑惑不安,並未抬頭,“回殿下,卑職……隻是奉命行事。”
宋旌一指挑開手邊茶盞的蓋子,“奉命行事,嗯?”
“太子哥哥,”宋湘從榻上勉強撐起身子,小臉上滿布驚惶,“是我、是我命他來窈燕宮的……”
宋旌端起茶盞,湊近唇邊,“湘兒,你不覺著這太危險了麽?”
“危險?”宋湘一驚。
“小王派人往吏部查過,記冊上寫得一清二明,這個楓回是左家人,還曾在益王府做過事。也就是說……”宋旌輕呷一口,“湘兒,你收留了一條父皇下令宰殺的漏網之魚。”
宋湘登時嚇得滿麵慘白,連聲呼道:“太子哥哥!太子哥哥,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他不是益王府的人!”說著就顫顫巍巍地滾下榻來,伏在地上揪住宋旌的衣擺,“太子哥哥,求您放過他吧,他真的沒幫益王做事,真的沒有!”
宋旌眼波輕轉,“那麽依湘兒所言,吏部記冊上所載內容,都是虛言了?”
宋湘怔怔然瞪著太子,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太子殿下!”楓回在地上磕了個頭,伏身高聲說:“卑職的確曾在益王府任職,可是……”
——楓回,益王府最年輕的團練教頭,宣平年間武舉人,可循名查核。
這便是撫琴宮為楓回進入禁宮而偽造的身份憑證。從吏部記冊的名條到益王府侍衛的名單,一個都不落下。
“嗬,罷了。”
太子揚起錦袖,輕輕晃了晃腕子,麵上有古怪的笑意。
“既是湘兒堅持如此,小王也不再追究。”宋旌漫道,“隻是……楓回的身份太過敏感,待在窈燕宮恐怕不大合適。”
楓回和宋湘同時抬頭。
隻見宋旌緩緩伸出一根長指,隔空點了點楓回。
“不如……讓他到東宮裏來任職,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