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火燎針刺似的疼。
從套著囚鳳石的手腕逐節向上蔓延,沿血脈仿佛水流一般瀲灩全身,連呼吸和眨眼也變得灼痛。不論如何調整躺臥的姿勢,這種痛楚仍舊鍥而不舍地咬合著她的每寸肌膚,今夜怕是難以入睡了。
披香深呼吸,一滴冷汗自額心滑下,扣在絲質床單上的五指隨即收緊,狠狠抓住這片布料。
從卉芳齋回房後,她就一直如此忍耐著。
“香妞兒……”
沉水和止霜守在榻邊,看她麵色慘白地趴伏在紗帳內,因為忍耐疼痛,下唇幾乎快咬出血來。沉水抓抓腦袋,轉頭望向弟弟手中的朱漆托盤,上頭置有用以止疼的藥粉和一盞溫水。
可是披香疼到連坐起身的氣力也無。
“香妞兒,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沉水伸手擦去她額際沁出的冷汗,“不過是去卉芳齋用個膳,怎麽回來就成這副模樣了?”
披香低哼一聲,勉強側過臉。一對羽睫幽幽揚起,正瞥見套在左腕上的囚鳳石珠串。森白而朦朧的輝光籠罩著整串珠子,而珠串上方,一雙虛空透明的手正試圖將它從她的手腕上剝離。
那是素痕。因著囚鳳石的侵蝕,她拉拔著珠串的雙手已不再純白無暇,指尖處泛起點點黑斑,偶有墨綠的煙霧從她手心飄散而出,她厲聲嘶叫著,那聲音仿佛是被掐住喉嚨的貓,尖細悚然,詭異難言。
除了披香,其他人是聽不見的——素痕幾乎是哭叫著說:摘下它!
摘下囚鳳石,你的身體太過脆弱,根本承受不住這種聖潔之力的摧殘。
不能摘下來!她在心裏堅持道:今後我都要戴著它生活,我已答應嫁給樓夙……我不會摘下它。
——快摘下來!容禍兮,你難道不清楚這珠串的力量?它會將我折磨至魂飛魄散,而你,沒有我的保護,你根本活不下去!
素痕的麵龐上掛滿血紅的淚痕,看上去格外猙獰。她尖叫著在披香的頭頂飛旋,祭起蘊藏在身體裏的邪力召喚鬼靈,無數生存在黑暗中的妖物立時響應,都咆哮尖嘯著撲向這串珠子,要以邪靈的力量打破囚鳳石的桎梏。
不能摘下來……素痕,求求你。披香顫抖著伸出手,拚死按在左腕間,將那串囚鳳石護在掌下。
——容禍兮,你敢忤逆我?
素痕幽幽地扭過頭來,原本清泠澄澈的雙眼,如今已化作一層汙紅的血色。
——殺了我也無妨,哈哈哈,殺了我也無妨!
她從珠串上縮回手,五指的指甲陡然暴漲,轉而鎖向披香的脖子。她的臉湊近披香:憑你這等弱小到令人啼笑皆非的命格,失去我的加持,你啊……照樣見不到明天的太陽。殺了我,也就等於殺了你自己。
“香妞兒,你的手怎麽了?”止霜忽然出聲,“是手疼得厲害嗎?”
沉水眯眼看去,發現披香正死死抓著那串珠子,指甲深深扣入肉裏,快要把掌心抓破了。
“說不定是那串珠子的問題。”說著他果斷起身,一把攥住披香的手,幹脆利落地將那串囚鳳石從她腕上褪下。
一種前所未有的暢快感在珠串脫開的瞬間油然而生。披香頹然鬆開扣住床單的五指,狠狠舒了口氣,腦門上一時冷汗密布,大顆大顆的汗珠滑落下來,將她的頭發都沾濕了。
死而複生一般。
“奇怪。”沉水拈著珠串在手中來回把玩,待他翻來覆去看了個遍,又嘟噥道:“這玩意好像沒什麽問題啊。”
不錯,囚鳳石沒有問題……披香趴在榻上昏昏沉沉地想:
有問題的那個,是我。
因為我,是這世間最邪惡、最汙穢的存在。
止霜專注地瞄著披香的臉色,“香妞兒,這珠串是二公子送你的信物吧?”
“樓夙?……我知道了,方才還聽人說香妞兒收下了大老爺贈的東西,就算是樓家下任主母了。”沉水一拍大腿,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隨即又皺起眉:“……可話說回來,一個信物會讓香妞兒難受到這個地步?”
披香勉強恢複了些體力,苦笑道:“是啊……彼之蜜糖,汝之砒霜。於我而言,它就能讓我這麽難受。”
聽了這話,沉水嫌惡地一翻腕,將珠串丟在地上,還踏上一隻腳使勁踩:“讓香妞兒難受的東西,統統都消滅掉。”
“好啦……我沒事,把它撿起來收妥罷。”短期之內怕是真不能戴了,她想,“我要休息了,你們倆也早點睡吧。”
雙胞胎點點頭,止霜更撿起囚鳳石在袖上擦了擦,走到梳妝台前收進她的錦盒裏。
沉水疑惑地望著她:“香妞兒,真的沒事?你的臉色很難看。”
披香搖搖頭,露出一個安撫似的笑容,“真沒事,你們去吧。”
雙胞胎麵麵相覷一番,隻好替她蓋上被子,道了晚安,最後輕手輕腳地離開房間。
待這對兄弟的足音漸漸消失,披香這才慢騰騰抬起手,撫過自己的下唇。
一抹新鮮的猩紅滯留在指腹上,唇瓣間也滲開絲絲刺痛。
素痕仍舊懸浮在半空中。她安靜地盯著披香,眼神卻冷冽如冰。
這樣的眼神,披香曾不止一次地見過——自她第二次踏入撫琴宮後,素痕時常會用這般怨恨的目光凝視她。
不單如此,素痕一係列反常的舉動也令她深受痛楚折磨。
素痕陰森森地盯了她片刻,終於在半空中無聲消失。
披香低歎一聲,正欲起身拂落床帳,忽然看見擺放在枕邊的一隻畫軸。它被小心地藏在絲被下,就連沉水止霜也沒有發現。
那是在她離開撫琴宮前,姬玉賦托裴少音轉贈與她的畫軸,至今她還不曾打開來看過。
“他的畫……”
纖指沿著畫軸頂端向下輕巧撫過,微涼的質感躍然指尖。
到底是從撫琴宮中帶出的玩意,鑒於雙胞胎兄弟對撫琴宮三位宮主的不良態度,她決定將這畫軸藏起來。
……旁人若不知,還當她是太過寶貝這幅畫,才舍不得現於人前呢。
又一記苦笑,披香兩指一挑,綁在畫軸腰間的帛帶應聲散落。她拿起畫軸兩段,緩緩旋轉展開。
羅裙嫣紅,花蝶蹁躚。明眸善睞,粉頰含春。
素手執香扇,伊人醉花陰。
少女原本空白一片的臉龐,被人小心而細致地添上了五官——正是當初懸掛在香虛館中的那幅畫!
“這是……”
潔白的指尖沿著少女麵龐的輪廓輕輕掠過,從水光盈盈的杏眸到挺直端莊的鼻梁,披香一時驚詫難言,隻不可置信地睜大雙眼:
“……這是,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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繚香穀。
童兒在門前遲疑許久,手中的香茶從滾熱晾到溫涼,仍然無法決定要不要進去。
雖說隻是奉鍾恨芳的命令,為遠道而來的貴客送一杯茶,她還是猶豫得厲害——不單是因為老爺與這位客人的奇妙關係。
出神間,身前突然傳來門扇開合的吱呀聲。
“小姑娘,找我有事?”
姬玉賦抱臂站在房門前,眼角掛著淡淡的微笑。素白月華映落在他的水青長衫上,一片潔淨的光色,直襯得他的輪廓幹淨剔透。
童兒倒是沒被嚇著,隻驚異於眼前之人渾身溫柔如水的氣息,讓她感到莫名的違和。
“呃……老爺讓我給你送茶來。”她亮出手上的托盤,一隻白瓷茶碗正規規矩矩地擺在那兒。
“多謝。”姬玉賦笑了笑,抬袖取過茶碗,“……那麽,你有什麽想問的?”
“咦?!”童兒終於被嚇到。
是的,想問這位客人的內容實在太多,比如老爺的從前,還有還有……話雖如此,可他是怎麽看出來的?
“想問就問罷。不過,”姬玉賦略一挑眉,“你隻能問一個問題。”
童兒頗為局促地低下頭——被人看出花花心思的感覺何止尷尬?
“唔……你是想問鍾恨芳、嗯,也就是你家老爺的事?”見她不做聲,姬玉賦又是一笑,開始主動交代情況。
隻有一次機會。
童兒暗自在心裏握拳一記,隨即抬起頭,滿臉認真嚴肅:“我、我想問……您和阿香姐姐是什麽關係?”
姬玉賦一愣,“和誰什麽關係?”
“阿香姐姐,就是您所說的披香夫人啦。”童兒解釋到,“我聽您和老爺談話,幾乎句句不離阿香姐姐,我……就是好奇。”
“嗬。”姬玉賦低聲笑了,還好整以暇地歪過腦袋:“好奇什麽?”
“您從前是不是認識阿香姐姐?”童兒說著,忽地又擺擺手,“啊啊,我不是要打探什麽秘密啦!我就是覺得阿香姐姐好像……”
“‘好像’什麽?”姬玉賦循循善誘。
憋了一陣,童兒才扁扁嘴:“……好像很不喜歡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