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來到浣花塢時,堤岸上早已沒了初春的輕紅軟綠。北麵浣花山上的楓林紅得煞眼,遠遠望去仿佛燒起來一般。
渡船悠悠在蕩,姬玉賦懷抱醬瓜壇子獨坐船頭,望著那片漸行漸遠的楓林出神。腦子裏籠著一團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想做些什麽來排解,似乎又都是不甚合理的。他低頭凝視懷裏這隻醬瓜壇子,壇口用紅泥封得嚴實,是怕時間長了走味。
這是披香夫人親手醃製的蛇瓜條,滋味不凡,且是別處吃不到的……他抬指,輕輕摩挲著壇上的泥封,眉心不由自主蹙起,腦海中隻剩下那一句話益發清晰。
——不瞞姬公子,我家阿香要嫁人了。
說著這句話的鍾恨芳分明在得意,否則也不會使用如此挑釁的口吻。姬玉賦悶悶地想著,那時候,自己說過什麽來著?
喔……恭喜,是說的“恭喜鍾公子愛徒出嫁”,還是“果然有情人終成眷屬”?
並非不記得,而是每每回憶起都覺著莫名地惋惜。對了,自己似乎還說了這樣一句話——時間緊迫,本座便不叨擾喜酒了,告辭。
姬玉賦不由皺緊眉頭,薄唇間似是而非地籲了口氣。
……怎樣看,都像是自己落荒而逃了吧?
不單如此,似乎連多留一刻,說些吉利話的興致也無,隻得迅速卷包袱走人,同時還很沒骨氣地小心護著那壇子醬瓜條。
江風凜凜撲麵,姬玉賦覺著身上有些濕漉漉冷颼颼的,抬頭一看,竟是開始落雨了。
——那個時候,也是這樣的。春雨融融的渡船上,你撐開油傘,為我品一盒青荃香。
他抱著醬瓜壇子深吸一口氣。那時他尚且不認識她,隻單純地覺著一個姑娘家在外行走,還能與男子如此自若地攀談,有些意思。接著,渡船在半道遇上了剪徑小賊,他本能地不願將她卷入事端,救她上岸。
怎會意識到今日如斯狀況,能將他弄得不知所措?
細密的雨珠飄散降下,糖霜般沾滿他的頭發。姬玉賦抹把臉,絲毫沒有回艙避雨的打算。
他有著太過漫長的壽歲,早在親弟亡故之時,他便已洞悉人世間最無情的一麵。生命,親人,情愛,無一能可掌握在手,你無法知曉下一刻是否就會失去他們,抑或是令自己身陷其中。
故而永生一咒,絕情拒愛,最是適宜。
姬玉賦看著壇子,回味起繚香穀中那一盤狀似黃瓜的醃菜,心底沒來由地泛開一股挫敗感。
原以為可以用更加刻薄的方式來對待這個女人,臨了門前,竟是舍不得的。
有什麽令他不舍?其實簡單說來,兩人相處也不過短短月餘,更多的時間裏,他龜縮在撫琴宮裏修花弄琴,清淨自怡;而她品盡人間各色芳香,奔波天下。交錯的時光少之又少,他能清晰記得那些關於她的事,不外乎素紗紅裙,香氣繚繞。
年齡是假,笑容是假,那麽……名字呢?
就像那時與她在雍江邊為禍兒製香,她的手藝本應無可挑剔,但在那股香味裏,他總覺著少了些什麽。
抑或,被她刻意隱瞞。
想到這裏,姬玉賦忽然緩緩舒展了眉心。
說不定真如童兒所言,她是不喜歡他的,因而時常在他麵前不經意地躲閃逃避,連製香也開小差。
唔,一定是這樣沒錯了……他想。這麽一來,自己也應當能盡速放下,了結這場數百年來唯一的一場——思春。
“真是的,一大把年紀了……”才不能學那些個血氣方剛的少年郎,天天追著姑娘跑。
苦笑著摸摸後腦勺,姬玉賦歎了口氣,起身回艙。
*****
帝都。
入秋後的早晨清寒刺骨,披香縮在馬車裏,暗自裹緊了肩頭厚實的玄黑大氅。
“冷麽?”隨著熟悉的香氣靠近,樓夙將她環入懷裏,順勢用自己的毛氅攏住她,輕笑:“這樣就暖和點了罷?”
披香垂首舒了口氣,倚身靠在樓夙懷裏。他的體溫帶著清淺的檀香滲入四肢百骸,將她團團包圍。
“就快到了。”樓夙輕吻一記她的鬢發,“今日大哥也會來,你不必害怕。”
樓昶?披香一驚,“不過是製香,卻勞動大公子也來端王府……會否不妥?”
“並無不妥。允大哥前來,也是太子殿下的意思。”樓夙笑了笑,道,“我猜,大哥是來看你的。”
披香也隨之笑了,心底卻仍是不甚安寧。樓昶入宮前,與她的關係絲毫不亞於樓夙,樓家的仆人私底下有些怎樣的風言風語,她也是了然於心的。如今決意要嫁給樓夙,謠言自是再也聽不見……然,樓昶也已不再是樓昶,而是盤根錯節的皇權陣營中,一枚招眼的棋子。
為端王製香,卻是由樓昶作陪,其中古怪,端王莫非不知不曉?
思忖間,馬車忽然停下了。樓夙咦了一聲,探身撩起車簾,衝外頭問:“怎麽了?”
車夫伸脖子看了一陣,又順手拽了個人問過,這才回道:“二爺,前麵的路給人堵住了,許是在鬧事呢。要不,咱們換條道?”
“換吧,可不能讓王爺久等。”樓夙擺擺手,放下車簾,重新將披香攬回懷裏,“……這些個鬧事的真難得,在天子眼皮底下也敢如此放肆。”
車夫依言撥轉馬頭,朝近旁一條小巷駛去,披香好奇地掀起簾子向外探視,隨車行一路觀望。
不料沒走多久,車又停下了。
“二爺,官兵封道了,怕是得等一陣。”車夫悄聲匯報。
驚動了官兵?披香從樓夙懷中坐起,“究竟出了什麽事?”
車夫搖搖頭,“聽人說,是有個婆娘不知好歹,在天望府擊鼓鳴冤,要告禦狀呢。”
樓夙亦是一怔:“告禦狀?”
“是啊,這年頭有膽子上京同皇上叫板的還真沒幾個,更不見哪家女人有這個膽量。”車夫嘖嘖惋惜,“就算大理寺真接了狀子,一個女人家的,也挨不過那些個折騰,隻怕她還沒見著皇上,命就沒了。”
這話是不錯的,披香暗想。益王之亂過去不算久,如今朝野上下一片肅靜,從前的重臣們大半蟄伏待機。太子又因救駕一事重獲榮寵,以雷霆手段清剪益王黨羽,不少事倒搶了宣平帝的先機,叫這位堂堂九五之尊磨快了刀子卻沒東西可砍,心裏少不得有幾分怨氣……現下來告禦狀,不是時候。
披香正想著,忽又聽那車夫道:“二爺,咱們得避避。”
樓夙側耳聽了好一陣子熱鬧,眉間終於漸漸蹙起一道紋路:“……是得避。先挑一處清淨的地方待會吧。”
車夫應了聲是,重新催動馬車前行,卻是往與王府相反的方向駛去。
“不去端王府嗎?”披香疑惑。
“去,但……不是現在。”樓夙微笑著摸摸她的臉頰,“前頭有個熟人,刺眼得很,咱們還是別去招這個風頭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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