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人?怎樣的熟人呢……還是令樓夙不悅的人。
披香並未在這個問題上思慮太久,馬車隨即拐入一條不甚熱鬧的小巷,四周喧聲頓時消失無蹤。放下車簾前,披香不經意瞥見巷口業已斑駁的石刻字樣——永寧。
倒是個名副其實的“永寧”。她如是想著,忽覺胸前沒來由地一緊,仿佛有隻無形的手在她心口抓了一把。
蟄伏體內的素痕有些躁動,一股熟悉的壓迫感自腦門漸次泛開,那是身體強行壓抑陰戾之氣的征兆。她略略蹙眉,不著痕跡地按住胸口,靜待戾氣自行平複。
“喔……想不到這麽偏僻的地方還有古董店?”不知什麽時候,樓夙掀起了另一側車簾,“掬月齋,好生風雅的名字。”
披香聞聲轉眸望去,果然見一扇不大的雕花木門左右洞開,門楣上懸一方略顯古舊的匾額,書“掬月齋”三枚行楷,邊緣有盤曲繁複的梨花紋,細細描了黛藍墨色,可見主人別致用心。
“既是風雅,何不進去看看?”披香也來了興趣。
馬車在掬月齋門前停住,披香拂落麵紗,隨樓夙下車。還未邁進掬月齋大門,迎麵隻覺一幕冷香當頭撲來,披香微微一愣,腦中驀地湧起某種似曾相識的異樣。
這種特殊的香氣,與其說是清新自然的花果香,倒不如說是……曆盡榮華世故,沉澱自若的老香。
在她所知的範圍內,身攜此等冷香之人,隻有一個。
“有客人!有客人!嘎,有客人!”
怪異的聒噪聲令披香回過神來,循聲望去,隻見前方不遠處的門架上,一隻套了玉質腳環的鸚鵡正撲騰翅膀,金黃小嘴一張一合:
“有客人!嘎!有女鬼!有女鬼!”
樓夙噗嗤一聲笑了,“女鬼?這兒隻得兩個大活人,哪來女鬼?”遂牽過披香的手,引她朝鸚鵡身邊走去,“這小鳥兒有些意思。”
諸般神色藏在麵紗下,披香低咳一記,不無自嘲地道:“……說不定,這鸚鵡真能看見幽冥之人呢。”
聞言,樓夙疑惑不解地盯著她看了半晌,突然哈哈哈笑出聲來:“阿香你啊,莫不是在害怕?”
披香的眼波稍稍黯下,也不欲多言,便順著樓夙的話往下接:“……沒有。”
這一幕看在樓夙眼中,卻是女兒家嬌滴滴的羞赧,他展眉微笑,貼近她的耳畔,“無妨,有我在,誰也不能傷你。”
不適時的親昵讓披香隱隱有些不快,她側首躲開樓夙的呼吸,就聽見鸚鵡“嘎”了一聲,隨即是年輕女子銀鈴般的笑聲:
“原來是有客人,怠慢了。”
一名白裙青衫的姑娘站在門邊,一手扶著門扇,一手往鸚鵡跟前的小杯子裏添上鳥食。披香連忙輕巧地退開些許,衝那姑娘一揖:“不請而入,還望姑娘莫要見怪。”
“哪裏話。”這姑娘生著一張素淨秀致的臉,笑起來時頰畔漾著一對梨渦,十分討喜,“這間店子本就不大來外客,若非這雀鳥叫喚,我還真不知有客上門——啊對了,我叫淬思,兩位裏麵請罷。”
樓夙大約是察覺到披香突如其來的疏離,一時有些愣神,轉眼想了想,又隻當作姑娘家害羞罷了。
她將嫁與他為妻,已是鐵板釘釘的事,他半點也不擔心她會離開。
“今日主人有事外出,兩位若看上哪件寶貝,押下銀兩,取貨隻能待到隔日主人回來的時候。”淬思一麵說著,一麵將店裏垂掛的簾幕挽起,幽暗的天光透過窗欞無聲灑落,一室古董珍器籠著濛濛清輝,安靜地待價而沽。
樓夙眼中掠過大片光亮,負手在一架多寶格前站定。品鑒片刻,他眯起眼,讚道:“……了不得,果真都是寶貝。”說著,他小心取過一件式樣看似平淡無奇的玉盤,翻轉盤身,一方暗紅的印鑒留在盤底中心,看上去仿佛一塊擦拭不掉的血跡。
“西域夏亞蓮歌王朝的貢品,輾轉數百年,最後竟私藏在這麽個小店裏。”樓夙不無惋惜地將玉盤放回多寶格上,“雖是難得的珍寶,卻不吉利。”
披香眉梢微挑,聞聲看來:“不吉利?”
“對。”樓夙笑了笑,又取過一件串了數粒東珠的鮮紅流蘇,捧在掌心細細觀看,“夏亞最盛時,不過蓮歌王朝那短短十數年,之後哈讚崛起,夏亞可謂國力一落千丈,加諸兵禍連天,滅國隻是遲早……”
“那麽二爺可知,當年夏亞因何興兵?”披香垂首,纖指撫過一對羊脂白玉雕琢的雙耳杯。
樓夙輕笑一記,轉頭望來,“阿香,這是在考我麽?”
披香不自覺斂眸彎唇,現出一絲意味不明的莞爾:“……就算是罷。”
站在多寶格後的淬思轉眸看向披香,麵上似是有些意外。
樓夙思索片刻,道:“我聽說,是因為一個女人。”
“怎樣的女人?”唇邊笑意再深三分,披香又近一步。
樓夙笑問:“雖然不太清楚,不過我猜,一定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夏亞的君主為紅顏興兵誤國,聽上去很有趣,不是麽?”
“……有趣嗎?”披香縮回手指,藏入廣袖下,暗自握緊拳頭。不料淬思的目光追身而來,她若有所感,琥珀般的眼波無聲輕轉,淬思渾身一僵,臉色竟有些泛白了。
樓夙隱約察覺到披香的不對勁,正要伸手詢問,卻聽披香一聲低笑,道:“二爺有所不知,夏亞興兵才不是為了什麽紅顏美人,而是一個貌如蛇蠍的女童。”
樓夙張了張嘴,本想說什麽,又聽披香接著道:“那個女童叫做摩爾蘇•珠法,在夏亞的語言裏是‘禍水’的意思。聽說那摩爾蘇小小年紀便能誘惑男人,進了夏亞王宮還不知足,又被獻給了哈讚王。夏亞王不堪摩爾蘇離去之苦,一怒興兵,要將那摩爾蘇搶回身邊……”
頓了頓,她舒了口氣,輕紗曼妙飄動間,一張紅唇豐盈帶笑,卻將字字句句咬得切骨:
“你說,一個早已過了半百之年的糟老頭子,如何會對一個不足七歲的女童生出興趣來?她摩爾蘇若不是禍水,還能是什麽?”
樓夙定定地望著她,眼底俱是不解:“阿香……”
他不明白為何提到夏亞國,她會這樣激動。雖說她的話並無異樣,可口吻間透出的刺冷與孤傲,讓他感到震驚。
忽然便有些迷茫了——她,他的阿香,究竟在想什麽?
一時間,店內寂靜得近乎詭異。
“嘎!”鸚鵡再度撲騰翅膀,聒噪起來:“禍水!禍水!”
對這個諷刺的名字充耳不聞,披香長長地籲了口氣,靠近樓夙,纖指悄悄勾住他的衣帶:“……二爺,該走了。王爺還等著咱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