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日,姬玉賦便暫住天下武館的客房內。駱子揚每日必抽空前來,兩人或品茶閑聊,或設局對弈,偶爾也切磋一下武學。駱子揚人前仍稱他作“衛公子”,以貴客之禮相待,半點也不敢馬虎。
而那位駱雲笙小姐也一反初見時的窘態,成天在天下武館內兜來兜去。用她的話說,駱盟主遣她來這兒是為陪貴客解悶,可看在武館弟子的眼中,顯然不是那麽回事的——早有細心的弟子注意到,這幾日的駱小姐不同尋常,不僅特意掃了胭脂描了眉,說起話來也多了些女兒家嬌滴滴的韻味。
“啊,說到那位衛公子啊,真是了不得。”午休時間,武館弟子們聚在一起繼續昨日的話題,“今兒個一早,我見他在咱們武館的後花園裏練劍。喔喔喔,你們是沒見著……那架勢,那氣魄,嘖嘖嘖!要說句實話,隻怕咱們盟主都比不上他!”
幾名聽眾紛紛表示驚訝:“不就是個初出茅廬的黃毛小子嘛,能有這麽厲害?”
“就是就是!那看門的劉大爺跟我說,衛公子不遠千裏來咱們閏錫,是為了投奔咱們天下武館的!”
“依我看啊,那衛公子指不定還是個病秧子!你們看他那麽瘦弱,哪像個練家子的模樣?”
對對對,一點也不像!大家一致點頭表示同意。
“……啊,原來不像麽。”姬玉賦苦笑著摸摸自個兒的脖子,“看來日後得多吃多睡,長壯實點好啊……”
“咦,衛、衛公子?!”一幹人嘴角抽搐地向後散開半尺,“阿娘喂什麽時候出現的!!”
對嘛對嘛,神出鬼沒還陰魂不散什麽的……有人一麵偷眼瞄他一麵腹誹道。
“唔,剛才。”姬玉賦認真地解惑,“見你們聊得蠻開心的,就湊過來聽了聽。”說著就彎眉笑起來,頗有些尷尬地撓撓頭,“沒想到是在說我啊。”
眾人頓時閉嘴不吱聲,更有甚者以受傷的眼神盯著他,姬玉賦正預備再度開口說點什麽,這群人突然嗷地一聲四散逃走了,轉眼隻剩下姬玉賦一人站在那兒,還有一隻缺了口的瓷碗在原地滴溜溜打轉。
“唉呀呀……跑得真快。”他彎腰撿起那隻瓷碗,翻過底來看看碗底的朱砂印,確認是偽造後搖搖頭歎了口氣。
根據自知堂的無腦跟蹤看來,天下武館裏也必是有某些耗子在監視他,這一點他篤信無虞。至於那探子究竟是駱子揚派來的,還是其他勢力派來的……思索間,他的長指一轉,伸手將那隻瓷碗放回最近的一張石桌上。
“喔,是衛公子。”駱雲笙的嬌嗓遙遙而至,伴著一條豔麗的身影款款靠近。姬玉賦眉梢微挑,扭頭見駱雲笙右手執團扇,左手拎一隻雕花朱漆食盒,臉上表情不由得一僵。
“笙兒來給衛公子問安了。”駱雲笙如是笑道,並慢悠悠地亮出手中的食盒,“笙兒給衛公子備了些糕餅,都是咱們閏錫當地有名的小吃,不知衛公子願否賞臉?”
姬玉賦啊了一聲,稍事動了動嘴角,卻是答非所問:“什麽風把駱姑娘給吹來了。”
“衛公子是義父的貴客,笙兒自當替義父多盡些地主之誼。”駱雲笙巧笑倩兮,唇邊的弧度自認滴水不漏,“上次笙兒說要帶衛公子品嚐閏錫的美食,喏,笙兒說到做到。”
姬玉賦露出慣用的苦笑,“若是為那對雙劍來……駱姑娘放心,衛某一定雙手奉還。”
“衛公子這話可就見外了。莫非在衛公子心目中,笙兒就是那般無理取鬧的女子嗎?”駱雲笙秀眉微斂,說完這話又是抿唇一笑,“笙兒說著玩呢。衛公子,這邊請坐。”說著蓮步上前,把食盒擱在那瓷碗旁邊。
美人相邀——更重要的,這是駱子揚家的美人……沒理由拒絕才對。於是姬玉賦略一點頭,走到石桌前乖乖坐下。
“笙兒給衛公子介紹介紹。”駱雲笙揭開食盒的蓋子,將內中置有精美點心的小碟子一隻隻取出來,挨個擺放在姬玉賦跟前……順手把那隻瓷碗推去一邊。
“這個是鬆仁烘糕,香甜綿軟,入口即化;這個是紫芋繡球,裏頭的餡兒是我們閏錫特產的甜芋頭,配上酥軟脆薄的皮,包你愛不釋口。啊,這個是……”待落了座,駱雲笙果真賣力地為他介紹起來,一雙塗了紅蔻的手不時拂過他的眼前,姑娘家白淨的肌膚襯著靡豔欲滴的紅蔻,極是惹眼。
姬玉賦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腦中已徑自盤點起那群方才議論他的武館弟子,考慮著要不要將那個清晨偷看他練功的人拎出來。
……啊,對了,鍾家香莊幸存者名單的事,也得跟駱子揚多問問……
“衛公子,衛公子?”駱雲笙疑惑地睨著他,連喚數聲後,姬玉賦終於回神,眉梢一動挑眼望向她,同時自動掛起微笑:“是。”
駱雲笙笑眯眯地望定了他,語間難掩威脅:“笙兒想知道,您剛才在想什麽。”
對於這幾日以來她刻意為之的美色視而不見,已經很叫她著惱,如今竟還可以當著她的麵走神,這……可算得上是奇恥大辱了罷?
“剛才,沒想什麽。”姬玉賦舒眉,目光掃過桌上各色軟綿綿的糕點,道:“駱姑娘喜歡什麽式樣的雙劍?要何種材質,係什麽顏色的穗子,或者劍身花紋有何要求?”
“……”駱雲笙嘴角一抽。
“啊,如果駱姑娘有特別中意的鑄劍師,不妨告訴在下他的名字,在下必定為駱姑娘訂上一對好劍。”姬玉賦繼續說,“不過,怕是要耽擱一些時日……”
“衛檀衣!”
駱雲笙終於忍無可忍,“啪”地拍案而起,一張俏臉居然微微扭曲了:“老娘這般盡心盡力地伺候你,你就隻想得到那對劍?不就幾塊破銅爛鐵嗎,老娘自己有!”
話畢,紅袖一甩大步而去。姬玉賦迷茫地抬頭,視線正追上她轉過回廊拐角的身影,天生靈敏的耳音還捕捉到幾句怨氣衝天的碎碎念:
不解風情的老男人,枉費老娘一番心意!……哼,這天下比他好的男人多了去了,老娘才不稀罕他呢!……
這話是不錯的。姬玉賦暗自點點頭,心想,世上比他好的男人要多少有多少,其實大可不必纏著他不放什麽的,早些看開不就好了?
可偏偏有人不是這樣。
他單手托腮,直望著跟前那碟紫芋繡球,忽然想起老早的時候,似乎也曾有這樣一個小姑娘,紅衣熾豔,眸如琉璃,手執玉箸夾了一枚紫芋繡球,追著他要喂給他吃。
——嚐一嚐嘛,少音叔叔大老遠帶回來的。
——你喜歡就多吃幾個,不必給我留。
——師父不喜歡甜的?沒關係呀,少音叔叔說這個不甜的。
——喔……你吃,我不喜歡。
——……
原來,是不喜歡啊。
那時候,小姑娘似乎沮喪得快要哭出來,這樣說到。
姬玉賦驀地蹙起眉峰,用力閉了閉眼,似是要把這個畫麵從腦海中抹去。忽然,耳邊傳來“叮當”一記脆響,循聲看去,隻見一枚銀色的耳墜堪堪掉進桌邊的瓷碗裏,耳墜下赫然掛著一隻妖嬈蜷曲的——鳳尾。
與此同時,一條人影躍上牆頭,伴著一道清靈帶笑的女聲:
“唷喔,怎麽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咧,師、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