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壞消息?”幽微燭光忽地一記閃動,宋旌揚起眼簾,窨深黑眸下無怒無喜,似是連半絲情緒也無,“……怎的,莫非小王那兩位可愛的侄子不願回京?”
“小公子們麽,您倒是無須擔心。今兒個才從酈州來的消息,兩位小公子即將啟程赴京,投奔他們尊貴的太子小叔。”路枉天摩挲著袖擺上一處細膩的絲繡,沉吟片刻,笑道:“嘛……事實上,是夏亞國那位皇太子。昨日暗衛來報,說是皇太子從護送他回國的馬隊裏溜走了。”
聞言,宋旌略一點頭,大約是早就料到會有此事,隻慢悠悠說到:“薩哈畢羅不願離開我大濟,是因為還沒找著他畫上的美人麽?”
一邊說著,他一邊在近旁擱下燭台,拎起膝上的畫卷,將那夏亞女童的模樣亮給路枉天看,“怎樣?的確是個了不得的美人吧……不枉他堂堂皇太子遠涉千裏,一心要把這姑娘給找回去。”
路枉天瞥一眼畫上女童,嗤笑:“要是皇太子知道他心心念念的美人就要嫁人了,不曉得會生出些怎樣有趣的事來。”
莫說如今還沒找著正主,即便是找著了,想必樓家也一千一萬個不同意吧。
“由他去便是。”宋旌把畫卷撂在一邊,披上外套站起來,“這裏是大濟,他薩哈畢羅人生地不熟,必定要去尋芳山府落腳……終歸逃不出小王的手心。”說著,他慢悠悠走到雕花窗前,探手支起窗杆。
深秋沁涼的夜風隨即汩汩淌入,撩動他肩頭的散發。
路枉天遠遠眯眼瞄著他,隻覺一股不屬於這片塵世的陰鷙氣息自太子身上騰起,仿佛可見的黑霧般漸次彌散開。靜默半晌,宋旌扭頭看向他,眼底一片銳利清光,極是迫人。
“明日樓二公子要離京了,小王有事脫不開身,你且替小王去送一程罷。”他說。
路枉天點點頭,算是應下了:“另外,端王殿下那邊……不用製香了?”樓家當然不會令二公子此番上京之舉變得毫無效用——甚至有損於樓家之利益。東宮初定,各家皇子心懷何種思量,他並非不知。如此看來,端王府勢必不會得罪的樓家這一潛在的盟友。
如此,樓二公子和那位披香夫人……會怎麽做呢?
“不用了,他們明日就走。”宋旌擺擺手,放下窗扇,“小王乏了,若無其他事便退下吧。”
隱去笑意,路枉天轉開落在太子肩頭的視線:“是,那麽在下先行告退了。”
邁出寢宮大門,他仍垂眼思索著,不知是想到了什麽,嘴角忽地不自覺微微揚起,轉而露出黯然又愉悅的神情。剛繞過廊角,隻聽得背後突然響起一聲低喝:“什麽人!”
扭頭望去,見一名皇衛氣衝衝走上來。此人腰間挎一柄闊背刀,刀背映著朦朧燈光,現出專屬東宮侍從的金烏銜環圖樣——獨獨與其他侍從不同的,是此人刻意壓製的聲勢。
路枉天挑眉,某次他曾在東宮前見過這名侍從,名字似乎是叫做楓回。
“殿下已歇息了,有何事明日再來!”楓回挎刀上前來,見到路枉天的臉,估摸著有幾分眼熟,方才咄咄逼人的氣勢便收斂了些。
“小兄弟莫急,在下這就要走了。”路枉天笑了笑,忽然又道:“恕在下眼拙,小兄弟氣度不凡,與尋常的東宮扈從頗有些不同,不知從前是在哪兒當差的?”
聞言楓回猶豫起來,半晌答到:“小人曾在窈燕宮當差。”
窈燕宮,不正是那位湘公主的居所麽?路枉天心念飛轉,很快便摸出其中味道來。益王事敗後,左相一係深受其牽連,連著湘公主的母妃左昭儀也一並失勢。難怪太子近來時常往窈燕宮走動,還領回個侍衛……麵兒上說來自是盡兄妹之情誼,實際上麽,恐怕應是對左家有所圖謀了罷。
不愧是太子,這一招行得既穩且準。路枉天垂眸揚唇,片刻,衝楓回笑道:“能被太子殿下看上,小兄弟前途必定無可限量。”
楓回疑惑地掃視他一番,這席讚美來得似乎不合時宜,可又覺察不出有何異處,於是隻好拱拱手朝路枉天一揖:“公子過譽。隻是殿下業已就寢,公子還是早些離開吧。”
路枉天微笑:“是,打擾小兄弟了,告辭。”說著,他再看了楓回兩眼,轉身離去。
——是多心了嗎?他暗想著,撩起前擺邁出東宮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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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披香一行打點好香具與行李,預備起程返回酈州。自摘了囚鳳石鐲子後,披香的身子恢複得很快,一夜安眠後,她已能自如地下地行走,全然沒有日前虛弱無力的模樣。
其實就算現在讓她製香,怕是也無大礙的,隻可惜……將最後一隻淨瓶塞回匣子裏,披香輕輕舒了口氣,在圓凳上坐下來。天候越來越冷,屋裏原本點著炭盆,卻因她嫌炭火味太重會擾了香,被全數撤了出去。現在真真冷得透骨,縱是裹著厚厚的裘衣,十指指尖也給凍得微微發紅。
“阿香,準備好了麽?”樓夙推門進來,見她坐在桌前,隔著輕薄的麵紗似乎可瞧見她發呆的模樣,遂忍不住笑了。她的氣色好了許多,雖說端王這頭算是拂了顏麵,可至少還有彌補的機會。
“好了。”衝手心哈一口氣,披香站起身,“是不是要走了?”
“嗯,馬車遲一些在城西等著,你要不要先隨我去外頭吃些暖和的東西?京城的小吃可是很有名的。”樓夙從懷裏取出一隻圓鼓鼓的東西,笑嘻嘻遞給披香,“對了,戴上這個。”
接過來一看,原來是隻手悶子,裏層是軟和蓬鬆的白色兔絨,厚實的夾層裏塞滿駱駝毛,外麵縫著色澤亮麗的錦緞,手悶子兩頭還牽著一根繩兒,可以掛在脖子上。披香驚喜地呀了一聲,伸手往悶子裏試了試,果真又軟又暖。
“從前老做些不應景的東西,大冬天的居然給你製夏天的衣裳,真真是沒腦子了。”樓夙自嘲地笑笑,走上來捋開繩兒,小心給她掛上脖子後,“這回總算做對了。手還冷麽?”
“不冷了。”披香如是笑說,心底卻陡然彌散開一股莫名的酸楚。她趕緊搖搖頭,企圖揮散這些讓她鼻頭發酸的情緒,刻意彎起嘴角:“走吧,咱們出去吃些東西。”
兩人剛走出院子,忽見一行人匆匆向這頭走來,天色微明,為首者還挑著燈籠。樓夙停下腳步,遠遠瞄見來人正是端王府的老管家,忙不迭迎上去。
“樓二公子,這麽早便要走了?”管家笑吟吟地上前來,“真是不巧,昨兒個夜裏太妃身子不豫,召王爺連夜入宮,現下還沒回來,隻怕是送不了樓二公子了。”
“樓夙在府中受王爺照顧,卻未能替王爺製香,今日又無法當麵向王爺道別,實在罪過。”樓夙歎道,“改日,在下必親自登門謝罪!”
“樓二公子言重了,我家王爺特地叮囑小的照應好公子與夫人,今日不能相送,隻待日後再敘了。”管家笑著,從身旁一人手中取過朱漆食盒,遞給披香:“王爺擔心此去路途勞累奔波,夫人身子弱受不住,特命小的備下些滋養元氣的吃食。小的照吩咐做成了點心模樣,夫人要是餓了,隨時都可取用。”
“王爺考慮周到,著實令披香汗顏。”接過食盒,披香屈膝一福。樓夙也隨之向管家拱拱手,“王爺大恩大德,樓夙銘感五內。如此,便不多叨擾了。”
管家還禮:“小的送公子與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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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冬天似乎來得比從前更早,也要更冷幾分。
段夫人蜷縮在柴草堆裏,身上隻蓋著一條油氈子取暖,這是她賣掉身邊多餘的衣物換來的——如果沒有被偷去盤纏,或許她現在能夠住在相對舒適的客棧裏。她很冷,這是北上到京城以來最冷的一日,她的手腳幾近失去知覺。
從微州一路迢迢至此,她滿心隻為冤死的丈夫討得公道,一夕之間,她從那個顯赫的官家夫人跌落穀底,似乎再也爬不起來。
可是,她仍舊相信這世間會有伸冤之處。而那封轉交給披香夫人的信,是她奪回丈夫的、唯一的希望。
靜靜地緩了一會,她勉強撐起身子,讓手腳能夠更快地暖和起來。鬢發早已淩亂,背後的散發上甚至還掛著秸稈,連日睡在這樣簡陋的柴棚裏,莫說妥善的飲食,便是基本的衛生條件也極其惡劣,這讓她素來養尊處優的身子一垮再垮,不僅渾身又髒又臭,背上似乎還起了一片不知名的疹子,不小心壓住便會癢得生疼。
天色還未大亮,她裹好了油氈子出門,打算再去一趟大理寺,若運氣好,指不定會遇上正要趕去上朝的大理寺丞。她篤信她的丈夫是清白的,隻要讓她說出來,她就一定能為丈夫洗清冤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