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冬日裏鮮見的大雨。豆大的雨點劈劈啪啪砸在瓦當上,將一蓋蓋屋頂洗得烏黑發亮,整座煙渚鎮被雨水貫徹蕩滌,遠處的蒼山籠罩在一片雨霧飄搖中,茫茫然看不真切。
渡船晃蕩著靠岸,一名體格精壯的黑衣人鑽出船艙,大雨很快讓他渾身濕透。江風凜冽,他似渾然不覺,迅速穿戴上蓑衣鬥笠,給船家遞去幾塊碎銀,轉身上岸。抬起頭,煙渚山仿佛就在眼前,他支著帽簷看了半會,耳邊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恕丞師父。”
循聲望去,不遠處的牌坊下,一名少年郎正向他遙遙頷首——正是元舒。少年罩了件厚重的毛氅,手中撐一把油布傘,腰杆挺得筆直。待恕丞來到近前,他從身後拿出另一把傘,“雨太大,宮主命我下山接您。”
“啊,宮主還會下這種命令?”恕丞初是露出一副活見鬼的表情,隨即神色一正,“想必他老人家是聽到了什麽風聲……”如是說著,從元舒手中接過傘來,“許是不能耽擱了,咱們這就上山。”
果然,剛踏入山門,即刻有內宮弟子來傳話,兩人便依言往爭鋒閣去。不料跨進門檻時,突來一道強勁劍風直襲麵門,恕丞驚得立時一個矮身後仰,元舒亦是敏捷地撤開數步,定神望去,才發現那持劍之人原是姬玉賦。見兩人滿臉驚愕,宮主翻腕收劍,笑眯眯開口了:“來啦,沒傷著吧?”
恕丞抽了抽嘴角:“托您的福……”方才那劍尖就貼著自家腦門削過,若是再差個毫厘,恐怕頭皮就要一分為二了。悄悄投去一個哀怨的眼神,他暗自歎了口氣,回頭瞥一眼元舒。少年郎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從外間掩上門,開始把風。
“坐吧。”姬玉賦一指正堂內的圈椅,徑自挑了對座坐下。恕丞也依言落座,視線仍在他手中的長劍上打轉:“宮主這把劍有些眼生,似乎沒在爭鋒閣裏見過。”
“沒見過才對,一直被我收在閣樓裏,今日興起才拿出來耍耍。”姬玉賦垂眸一掃手邊,那長劍劍鞘烏黑,鞘口皮革微微泛著些油潤光澤,雖然是非常古舊的式樣,但看得出保養人十分用心。“這可算是把老古董了,當年我離家學藝前,舍弟臥病在床,仍托人送來此劍……嗯,且不說這些了。”笑了笑,宮主向後靠上椅背,“聽聞天望那邊接到一樁了不得的委托,你可帶來回了?”
聞言,恕丞取出懷裏一隻蠟封的小竹筒,鄭重呈來姬玉賦眼前:“請宮主過目。”
姬玉賦沒來由地歎了口氣,接過竹筒,輕輕挑開蠟封,一張疊得細長的紙卷從內中掉出來。還未展開,他忽然停了手,扭頭問到:“恕丞,委托人可有預先出價?”
恕丞點點頭:“有。紋銀一萬兩,外加黃金四百兩。其中已有五十兩黃金送到了天望分堂,說是當做定金。”
“不是個小數目。”姬玉賦眉梢一挑,手上繼續展開紙卷,“如今能拿出這筆錢的人本就不多,加上那群人沒那個膽量……有趣,究竟是誰的命這麽值錢呢?”
薄薄一張信紙,言簡意賅,不外乎是委托人覓得獵手標下人頭。畢竟這樣的生意,撫琴宮已做了數百年,與其說輕車熟路,不如說早已成了一套規矩。接下來要做的再熟悉不過——可就是這樣一張委托書,姬玉賦卻看了許久。
恕丞小心睨著宮主的神情,不放過任何一個細微的動靜。然而對方不辨年歲的臉龐上淡然如常,眼中亦是如此,那清冷沉黑有如深淵的眸子下,連半分漣漪也無。
信紙上簡單利落的幾個字,讓他沉吟多時。
——披香夫人。
等了約莫半盞茶的時間,恕丞有些按捺不住了:“宮主,這……”
姬玉賦緩緩合上眼眸,緊閉片刻,複而睜開:“信中所說的這位段姓委托人,可是名女子?”
恕丞搖頭:“這我不曾多問,隻知是個蒙麵人。據分堂主說,這位委托人不僅蒙麵,渾身還散發出奇怪的臭味,就像是攜帶了什麽腐敗之物一般……對了。”說到這裏,他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從袖籠裏摸出一塊暗黃的東西。
“宮主請看,這就是那位委托人所付定金的其中一塊。”攤開手掌,一枚元寶正躺在上麵。低頭看看這塊元寶,恕丞麵露難色,“若這隻是普通元寶,倒也沒什麽古怪之處,然……”說著,他將元寶倒翻過來,露出底部的鑄造刻印。
目見那刻印的一瞬間,姬玉賦瞳中終於現出異色:“這是……”
恕丞亦是默默頷首,“分堂主正是因此不敢大意,依晚輩看,這樁委托接不得。”
姬玉賦探手拿過元寶,掂了掂,再翻轉過來前後查看。底部那鑄造刻印紋路清晰,卻與現今流通的鑄造刻印大不相同。大約是藏了有些年份,加諸保存不當,表層黃金已有些變色——然而他篤信,這些黃金一旦流入坊間,必定會引來一場軒然大波。
關於十二年前的,那場宮闈驚變的秘辛……嗎。
“即便如此,這次的獵物也真是有趣。”默然許久,才見他彎唇笑道。
恕丞瞪大了眼:“您、您真的考慮好了?”
“嗯,接。”姬玉賦若無其事地重新折起信紙,“這樣一筆大生意,怎能輕易放過。”
可這次要狙殺的對象……不知怎麽的,恕丞心中居然生出些惻隱之情,隻是由宮主親自決定的事,定然無法更改。想到這裏,恕丞隻好抱拳低頭:“既然如此,晚輩這就去著人安排。”
“不,這次就無需你操心了。”將信紙納入懷中,姬玉賦抓過手邊長劍,隨即起身,“我會親自挑選合適的執行者,讓他們靜候消息即可,你就這樣回複分堂吧。”
說完這話,姬玉賦轉身消失在垂簾後,留下恕丞一人愣在原地,不知當作何反應。
“那可是披香夫人啊,真的沒問題嗎……”他撓撓後腦勺,如是抱怨似的嘟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