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房門前,蕭文胥靜靜注視著屋外的黑暗,如同一頭蟄伏待機的猛獸。夜色深濃,冷風裹挾著刺骨寒意直往脖領裏鑽,他仿佛全不在意,負手抬膝邁出門檻,刀子般的目光在庭院內兜了個圈,最後鎖定在某處樹影中。
錚——佩劍清吟出鞘,一束冷光沒入夜幕,他屏息凝神來到那叢矮木跟前,猛吸一口氣,掌中利刃倏地刺向樹影!
心口驀地抽緊了,披香不自覺撫上腰間的短匕。
風乍起,矮樹的枝葉颯然亂晃,一隻受驚的老鼠緊貼著牆角邊逃走了。
“畜生。”見是隻老鼠搗亂,蕭文胥暗自咒罵一記,收劍回鞘。那黑影人踱步來到他身邊,瞥一眼老鼠逃走的方向:“如今陛下重疾纏身,境況大不如前,東宮到底也不是笨蛋,近日裏侯爺要多留些心了。”
“不用你提醒,此事本侯自有分寸。”祝陽侯收起眼中的狠厲,稍稍側過臉來,“……看來這地方也不太平。今夜就到這兒吧,回去時可別被人發現了。”
黑影人聞言頷首,衝他抬臂一揖,旋即轉身退入夜色中不知去向。蕭文胥默然靜立在原地,好一會,揚手啪啪擊掌兩記,立時便有六名護院從門外跑入:“侯爺!”
“盯好別院的各處門戶出口,任何異動都不要放過。”如是說著,蕭文胥掃一眼遠處西院的方向,忽而露出一抹冷笑:“……在此之前,你們幾個跟我走一趟。”
眼看蕭文胥離開內院,披香心底彌漫開一股不祥的預感,立即起身。
……
西院廂房內,兩名使女睡得沉實,不防屋門被人一腳踹開,耳邊炸開響雷似的咆哮:“抓刺客,抓刺客!”
猛然驚醒帶著不知所措的恐慌,小曼兩人頓時連滾帶爬地披衣下床,幾近語無倫次:“刺客?有刺客?快、快!刺客在哪裏!……”
待兩人慌慌張張撲出房門時,卻見自家主子負手站在跟前,麵無表情地睨著她二人:“聽見有刺客,居然隻顧著自己逃命,你們是怎麽照顧披香夫人的?還不快去看看!”
“是、是!”兩名使女惶恐不已,轉身趕緊朝臥房內跑去。蕭文胥衝左右使了個眼色,幾個護院心領神會,跟在使女身後一道進去。他再回頭望一眼遠處的天際,一脈稀薄的銀華在雲團後隱現,嘴角露出意味深長的笑,遂旋身進屋。
主臥內門窗緊閉簾帳低垂,伸手不見五指,空氣中依稀浮動著淡淡異香。小曼點亮了外間桌上的燭台,輕輕撥開垂簾,邊向內走邊喚道:“夫人,夫人?您可還醒著?”
忽聽呼啦輕響,一片薄紗似的東西自眼前掠過,小曼嚇得驚叫一聲退開半步,又被身後的蕭文胥扶住。他接過使女手裏的燭台,稍稍舉高,火光映照出架子床簾帳上的蘭花彩繡。兩片床帳已全部放下,照理說披香夫人應在裏頭睡覺,可是……
目光挪到床前空蕩蕩的踏板上,蕭文胥無聲挑眉,朝那簾帳伸出手去,口中還試探似的喚道:“……夫人,披香夫人?”
床帳裏卻並無人應聲。
靜默片刻,蕭文胥突地揚手撩開床帳,正要開口,猛然對上一雙水濛濛驚惶含怯的黑眸,登時就呆住了。
眼前的女子沒有戴麵紗,眉眼輪廓無一不是精致到極處,嬌豔到極處;白衣單薄,粉藕似的胳膊環住雙肩,懷擁著軟被瑟縮在床角內側。大抵是因為緊張,她一雙濃密羽睫顫微微掀動,幾粒貝齒銜著水紅下唇,仿佛受到獵人驚嚇的小鹿。
如刀鋒迎麵的豔色當頭襲來,蕭文胥一時怔愣當場,伸出的手也僵在原地。這……就是披香夫人的真容?世間當真有如此傾城傾國的尤物?
刹那間蕭文胥的腦子全亂了,渾身上下的血液仿佛都忙不迭躥往一處,隻覺麵紅耳赤口幹舌燥,一股子來勢洶洶的悸動如野獸般衝擊奔騰,活像在攛掇他抓住些什麽做些什麽,否則就無法排解這勁頭。他不自覺地舔了舔嘴唇,連半句話也說不出。
披香夫人別開視線,琉璃珠子似的杏眸中噙著淚星,將被褥抱得更緊些:“原來是侯爺……披香、披香以為是刺客,所以不敢應聲,還望侯爺……莫要見怪。”
“不不不,不。這怎麽能、怎麽能怪夫人呢。”蕭文胥終於回過神,連忙退後兩步,臉上笑得勉強,眼中卻現出咄咄逼人的異光,“是文胥失禮,打擾了夫人休息,文胥……這就走。”
話是這麽說,雙腿卻不聽使喚似的鎖在原地,目光也無法從她臉上移開,又見披香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恕披香不送了。”嗓音如鶯啼入耳,蕭文胥簡直要抑製不住再次朝她伸出手……“走!”他咽了一大口唾沫,在失控之前先行朝屋外走去。
一眾隨從也跟著離去,臥房裏終於安靜下來,披香鬆了口氣,慢騰騰推開軟被,現出藏在裏頭的夜行衣。方才回來得急,連鞋也來不及脫,險些要被那祝陽侯看出破綻,無奈隻好想法子蒙混過關——使用這張號稱“珠法”的臉。
指腹刷過一側麵頰,披香垂首抿唇,心底隻覺格外沮喪。
若有可能,她一輩子也不想用這張臉、用這種方式來保全自己。
由來莫名的淡淡苦澀在胸中擴散開,淚霧伴著晦暗的痛楚一道湧上眼簾心尖。恍惚間,仿佛又看到那人的身影……那將她拉攏又推開去的,不生不滅之人。
為什麽,她會因此對他感到愧疚?
深深吐納一番後,披香強自鎮定下來,收起夜行衣,重新回到床頭坐下。又思及今夜在內院所見,這位祝陽侯對東宮和樓家都早有謀劃,有懷疑自己之舉實屬正常。
“不過……他應該還不知道。”垂眸端詳自己的手,這纖纖十指不僅可撥弄世間香事,還可仗劍橫刀。隻是祝陽侯尚不知自己會武,更不知是自己在他屋外偷聽,特地往這西院走一遭,想來當是以防萬一,暫時還沒有危險。
然而無論如何……她想,一定要盡快完成製香,離開這聽梅別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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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時分,薄鉛色的雲絮綿延天際,陽光在雲幕後湧動隱現,或許今日將會放晴。用過早膳後,披香攏著闊袖站在門廊下眺望,遠處的蔚山頂上,將現未現的暖陽給針葉林鑲上了一圈金邊,輝光爍爍格外耀眼。
……好天氣是否也預示著好兆頭呢?她這樣想著,就聽身後傳來使女的聲音:“夫人,我家侯爺已備下車馬,現正在門外等候,恭請夫人同行前往蔚山。”
蔚山?披香蹙起眉峰,扭過頭瞥向西院門外,正見一輛打著橄欖綠門帳的馬車停在那裏,兩名車夫畢恭畢敬地候在車前。
不是說尚未到賞梅的時節麽,為何現下要帶她去蔚山?
心有顧忌,但想了想仍舊應下了,並且叫使女把製香的瓶爐用具一並捎上。所以當披香帶著一摞瓶瓶罐罐出現時,特地親身來迎的蕭文胥顯得既期待又不解:“夫人帶這麽多東西上山?”
“侯爺放心,披香帶這些玩意,自然有用得著的地方。”如是說著,披香在麵紗後微微一笑,爬上馬車拂落門帳,“可以出發了。”
眼見披香順手放下簾子,絲毫沒有邀自己同乘一車的意思,蕭文胥隻得收起有些懊惱的眼神,回到自己的車駕上。兩輛馬車並著四五騎扈從離開聽梅別院,一路往蔚山行去。
蔚山乃京畿地區首屈一指的名勝,春夏花樹漫山,秋季遍賞紅葉,時常可見許多遊人往來,唯獨冬季天寒,上山的除了獵戶也就寥寥無幾——但對於祝陽侯而言,能與披香夫人安安靜靜獨處,正符合他的期望。
待披香下得車來,蕭文胥指著不遠處笑道:“山腰上有處先代修築的祠堂,據說工藝精絕美輪美奐。此處有一步道可前往,不知夫人是否有興趣一觀?”
“侯爺邀請是披香的榮幸,請。”說著,披香抬步率先踏上步道。見美人並不拒絕,蕭文胥更添三分得意,趕緊快步跟上,同時側過頭以眼神示意隨從們留在原地,不得跟隨。
披香走在前,蕭文胥則不緊不慢跟在後頭,不時說上兩句或應景或打趣的話。披香倒不怎麽開口,輕飄飄的薄紗遮掩住麵容,清風掠過時可瞥見兩片嫣紅菱唇,直看得蕭文胥心旌蕩漾,口中不禁溜出一句:“……這般絕色嬌嬈,叫本侯如何能不傾心?”
“者蔚山既有靈秀之姿又不遜蒼勁之氣,披香也深為所動。”披香聞聲轉過頭來,卻被蕭文胥突然湊近的臉龐嚇一跳,不由退開些許:“……侯爺怎麽了?”
話音剛落,蕭文胥竟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將她拽到身前,兩眼中俱是熾熱的迷醉:“我怎麽了,夫人莫非還不明白?絕色嬌嬈是在形容什麽,夫人也不明白?”他緊扣住披香的雙肩,“你說,你說啊!你對我當真連半分綺念、半分好感也沒有嗎?我蕭文胥身負祝陽侯之爵位,竟比不過區區一個樓夙?”
披香被他這席話驚得目瞪口呆,勉強穩住腳下,雙肩卻無法掙開他的牽製:“侯爺是不是誤會什麽了!披香隻是個製香師,對侯爺絕無肖想,請侯爺放手!”
“哈,絕無肖想?昨兒個夜裏那副模樣對著本侯,還敢說對本侯絕無肖想?”滿眼狂熱登時如冰窖般冷酷,蕭文胥嘴邊扯開一記獰笑,“實話告訴你披香夫人,本侯請你來這兒是看得起你。你以為樓家還能逞能幾時,太子還能逞能幾時?一旦東窗事發,你以為那樓夙還能護你周全?倒不如識些時務,從了本侯才是正途啊夫人!”
說到這,他雙臂使勁欲將披香扯進懷裏,不防被披香反手一擰掙脫,披香連忙退開去,緊握著手中一枚金簪借以防身:“披香一介微不足道的製香師,無需樓二爺著意加護,更何況披香來此隻為製香,還請侯爺放尊重些!”
“喲,還敢威脅本侯?”蕭文胥危險地眯起眼,伸手就要逮披香。披香一個閃身躲過,掌中金簪轉而貼近自己的咽喉,雙眸下俱作霜寒:“披香敬你是樓府和二爺的貴客,對你再三容讓,今日若再執意相逼,就莫怪披香不客氣了!”
不料蕭文胥滿臉輕蔑:“不過就是個娘們,還跟本侯這兒裝什麽貞潔烈婦!”言畢竟衝披香撲了過來。披香還要再退,鞋跟一錯,卻已碰到步道邊緣,呼嘯輪轉的山風自下方吹襲而來,她側首瞥去,半步之後竟是千仞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