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幕仿佛似曾相識。一側與碌碌人世相銜,另一側則是虛空萬頃的深淵。
她依稀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如同鏡像般,被死亡界線分隔對照的兩個她——這邊是十四歲少女,紅衣淒厲,淚眼含笑,手上沾染著心愛之人的鮮血;另一邊是如今的自己,素紗障麵,冷暖自知,憑借一門製香技藝名動天下,最終卻仍被逼上懸崖。
彼時即使懷著必死之心縱身投江,至少甘願無悔……披香想。然而現在,她竟不得不受製於一個發狂的無賴,令自己置身險境。
這一瞬間,時間的流逝仿佛忽的慢下來。她看見祝陽侯猙獰的麵孔寸寸靠近,毛發飄飛,額頭上一條條青筋緩慢賁起,張開如爪的五指就要碰觸到自己的衣衫——分明那麽慢,她想要揮動金簪,扭轉身體,竟絲毫使不上力。
“披香夫人哪,你終究還是逃不出本侯的掌心!”蕭文胥一把揪住她的衣襟,掀開那片麵紗,橫身困住她的去路,下一刻,神情竟變得無比憂傷:“自酈州一別後,我食不甘味夜不安寢,無時無刻不思念著你。如今我好不容易能得到你,為何你卻對我如此冷漠?你知道嗎,香築之所以叫做‘香築’,是因為它根本就不是為別人建的,而是為你,全都是為了你披香夫人!”
腳跟已然懸空,搖搖欲墜的絕望感來襲,仿佛全身氣力皆係於扣住衣襟的那隻手。披香定定注視著蕭文胥,菱唇緊咬,嘴角反而不受控製地上揚,握緊的金簪也緩緩放下:“……侯爺,鬆手吧。”
“別啊。我這樣中意你,怎會舍得讓你死?”蕭文胥扯開一個怪異的笑容,眼神既慈愛又暴戾,“夫人你看,現下你還能好好站在這兒聽本侯說話,不正是因為本侯沒鬆手嗎?不過話說回來,本侯雖救你一命,卻也不奢求什麽,隻要……”
刻意拖長的尾音令人不寒而栗,披香微微瞪大眼,唇畔的笑容終於消失。蕭文胥似乎很滿意她的反應,刻意放柔聲調,狀似親昵地道出後半句:“……隻要你今晚與本侯共度良宵——”
話音未落,一記重拳已然衝上他的左臉,來不及反應,堂堂祝陽侯就被這記拳頭打得一個踉蹌跌倒,居然當場暈了過去,揪著披香的那隻手隨之鬆開。失去支撐,披香的身子頓時像是斷線風箏朝懸崖外墜去,她一聲驚叫,伸長手臂想要抓住些什麽,可掌中隻撈得空蕩蕩一把山風。
久違的失重感襲來,她睜大眸子,眼看著裙裾被風揚起,隨著她的墜落飄展成一片雲霞。而指尖漸漸遠離處,一條人影映入眼簾,那人如遭針鑿般驚痛的神情,還有奮力朝她伸出的手臂,都讓她忍不住想要綻開微笑……
二爺啊,你來晚了。
嘴唇無聲翕動著,她牽出最後一個笑影,緩緩合上眼:
對不起。還有……再見。
“披香夫人——!”
冷不丁一聲咆哮當頭殺至,隨即小臂一緊,下墜感突地刹住了。披香訝然定睛,隻見霍老三一手抓著自己,一手攀住崖邊凸起的岩石,因使出猛力而須發倒豎,滿臉漲得通紅,竟是硬生生將她從鬼門關前截了下來!
一縷散發掠過眼前,披香怔怔望著跪在崖邊的樓夙,還有滿頭大汗的霍老三,似乎尚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這一切都快如疾電,脫手、墜落、最後一瞥,以及戛然而止的死亡失重……冥冥中仿佛有一隻手將她拖入死地,卻又在下一刻反悔。
就這樣凝視著他們,她的眼眶漸次濕潤了。透過眼前搖曳的水霧,目見霍老三的大手正緊抓住自己胳膊,力道紮實穩固。粗壯的漢子半點也不敢鬆懈,緊咬的牙關裏似惡狠狠般迸出幾個字:
“——絕對、不讓你掉下去!”
披香微微瞪大眼。這是不是意味著……她不會這樣快就離去?
“抓穩了阿香,我現在就拉你上來!”樓夙利索地脫下外袍,順便把蕭文胥的外衣也給扒下來拴在一起,一條臨時做成的救生索丟下來,正好垂到披香的手邊,“抓住它!”
披香勉力抬起另一條胳膊,旋動手腕,將救生索一圈圈纏上手臂,再反手牢牢攥住。
確定她抓實了,樓夙壓低身子緩慢後撤重心,正欲使勁,回頭瞥見一旁嚇壞了的侯府侍從,齒縫間惡狠狠擠出一句:“都愣著幹嘛,還不過來幫忙!”
“是、是!”兩個男性侍從終於回過神,立刻上前來一左一右幫忙拖住救生索。樓夙沉聲道:“聽我號令,數到三我們就一起用力,來!一、二、三——”尾音吞沒在咬緊的牙關裏,三人都使出吃奶的勁,奮力將那救生索往後拖!
這是披香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救命稻草”是怎樣一回事。將自己所有的重量、所有的希望,盡數交付給那一根與自己相連的繩子。她看著自己擦著崖壁一點點向上挪動,一點點重新靠近這片人世的領域,草木石棱掛破了衣裳也全不在意,耳邊隻有樓夙幾人因發力爆發出的吼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了。
嗨呀——!
唰,衣擺擦過崖邊,披香終於攀了上來。守在跟前的女眷們幾乎要喜極而泣,趕緊一左一右抓住她的胳膊,合力將她拖離懸崖。
披香軟綿綿癱坐在地,倚靠著身後的山石勉強喘了口氣,後怕帶來的虛脫似洶湧浪潮般將她沒頂。渾身上下無一處不在顫抖與歡呼著,一度瀕死的心跳也重新活了過來,咚、咚、咚,猶如鼓點一通通擂在胸前,沉重幾近窒息。
是了,這就是“生”的聲音,是根植於血肉下的脈搏的跳動,是肺葉間綻放的呼吸的花朵……聽上去如此地令人愉悅。
和八年前不同,現在的她,為能夠活下去而感到無比慶幸。
還有想要研製的香料,還有想要品嚐的滋味,還有想要再次回去的地方,還有想要再次邂逅的人——這些喜悅隻有“活下去”才能帶給她,即使身如蜉蝣庸碌弱小,也決不願就此放棄。
那是眼中隻有舊傷與自我的、十四歲的容禍兮,永遠也無法理解的。
“阿香!”肩頸突地落下重量,披香回過神,耳畔是樓夙急促的呼吸。青年的雙臂緊緊將她摟在身前,仿佛守護著一件失而複得的珍寶,好半會才稍稍鬆開些許。他握住女子的薄薄的肩胛,眼中俱是悲切的喜悅:“阿香,阿香!你可把我的魂都給嚇跑了!”
披香也終於能扯出一記淺笑,“多虧了霍兄弟。”說著,她轉眸望向坐在不遠處的壯漢,“霍兄弟,今日救命之恩,披香必永生不忘。”
被點名的霍老三簡直受寵若驚:“夫、夫人見外了!夫人是天上來的仙女,小的就算粉身碎骨也要護您周全!”
撲哧。披香被他的話逗笑了,樓夙也哈哈哈笑出聲來:“霍老三,今兒個你可是立了頭功啊,本少定然重重有賞!說吧,你想要什麽?”
霍老三的眼色沉了下來,笑容有一瞬的收斂,又很快歸複原狀,若無其事地衝樓夙納頭一拜:“小的多謝二爺好意。小的身為樓府家奴,平日裏主子待小的已是不薄,如今能為主子出把力就很高興了!”
捕捉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陰鷙,披香心底頓時騰起一股莫名的不安。樓夙卻並未覺著有何不妥,點頭稱讚一番,旋即起身,負手靠近那倒臥在旁的祝陽侯。
眾人的視線都隨他一道落向那蕭文胥。吃了樓夙一記重拳,這位素來養尊處優的小侯爺哪經受得住,半張臉早已腫得老高,隻怕一時半會還醒不了。樓夙低頭冷哼:“你們幾個都看到了吧,這就是你們的主子。還要為他辯解嗎?”
幾名別院的仆從趕緊噤聲搖頭,樓夙轉過身,眼中冷冽似十二月河水倒灌:“放心,我不會拿你們這些下人怎樣。現在就先抬祝陽侯下山吧,等他醒了,我要好好同他談談。”
仆從們紛紛稱是,七手八腳地架起蕭文胥朝山下走去。“很快就會有人收拾他的。”樓夙恨恨地冷笑一聲,扭頭望向披香,眼神瞬間變得柔和:“站得起來嗎,阿香?”
“嗯、嗯。”雖說雙腿的酥軟尚未散盡,披香仍是扶著山石起身,剛要邁步,膝蓋處陡然傳來一陣劇痛。她忍不住低吟一聲,不由掀開左側裙裾,這才發覺從膝頭到腳踝的褲管一片濕淋淋,已被鮮血浸透了。
想來是方才在拖拽上升的過程中,被尖銳的石棱擦破所致吧……披香勉強動了動腿,果然鈍痛越發明顯,許是無法靠自己走下山了。
樓夙被這片血色刺痛了眼:“怎會傷得這麽重?”霍老三見狀立馬大步靠近,躬身在披香腳邊蹲下:“二爺,夫人這傷勢耽擱不得,小的背夫人下山!”
研判片刻,樓夙強壓下不悅之色,拾起外袍輕輕罩住披香的頭臉,這才算是準了。披香也露出苦笑,拉了拉頭上的衣裳:“那就拜托霍兄弟了。”說著,借樓夙手上的力道伏上霍老三的背。壯漢深吸一口氣,紮住馬步,穩穩將她托在身後——就在此時,披香忽然瞥見了什麽。
……霍老三腳上的灰色布鞋,尺碼碩大,腳趾拇指一側的布麵異樣撐起,被外突的趾骨磨得快要綻線。
與她昨晚在仆從房中那張獨床下發現的鞋,竟是一模一樣。
披香不動聲色,心底的疑慮卻愈加響亮。
那偷窺之人,莫非真是霍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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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聽梅別院後,樓夙立刻請來大夫,將披香的腿傷仔細驗看清理。傷口不止一處,雖說出了不少血,好在都未動及筋骨,待傷口愈合後便無礙了。處理完畢,披香望著腿上一圈圈纏繞的白紗布,沒來由地鬆了口氣,正要說些安撫的話,抬頭卻對上樓夙的一臉複雜。
“阿香,我對不起你。”他垂下眼簾,麵色好似烏雲壓城,“若非樓婉那個不知好歹的女人連番阻攔,我早就……你也不會受這般委屈。”語間咬牙,雙拳更是攢得微微發抖。半晌,他深深吐納一息,強自壓下胸中的怒火,放柔嗓音:“其實這次本家肯放我來,是因為前不久從京城來的一封信。”
“京城?”披香一愣。樓夙點點頭,眼底又泛起些陰鬱光色:“是端王殿下的來信。他以端王府的名義向樓家送來請帖,請披香夫人上京製香。”
端王可是太子一係的心腹大患呢,披香想。在這種時候與樓家攀上關係,那個貌似文弱的青年,是有什麽打算了麽?
沉吟片刻,披香揚起羽睫:“那麽,既然還是為端王殿下製香……”“不,不是為端王。”樓夙打斷了她,緩緩吸了口氣,“而是為宣平帝——也就是當今陛下製香。”